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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昕
根据希腊神话，特洛伊战争实际上是因一宗诱拐妇女纠纷而引起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走了希腊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往后海伦。诱拐他人之妻，虽有引诱行为，但未违背妇女意志，海伦在神意的催情下也对帕里斯一见钟情，双方行为属通奸的范畴，算是民事侵权行为。当然，古代许多国家的法律视通奸为犯罪。
海伦之美是希腊神话中的一大悬念。海伦，绝世佳人，倾国倾城，当年有无数求婚者，多为希腊诸国的公子王孙，他们达成协议，让海伦自己选择丈夫，并宣誓保卫她免受伤害，如有必要将为她报仇。海伦被拐，希腊人视为奇耻大辱。墨涅拉俄斯之兄迈锡尼王阿伽门农，召集希腊诸部首领，亲掌帅印，十万大军，千船竞发，横渡爱琴海，讨伐特洛伊。十年征战，希腊人最后采用伊大卡国王奥德修斯的木马计，攻破特洛伊城，血腥屠杀，疯狂掠夺，小亚细亚这座繁华的城市被付之一炬，劫回美人。
在希腊神话中，上述诱拐妇女的行为源于一起民事纠纷。古希腊英雄珀琉斯和海神之女忒提斯，即阿喀琉斯的父母，在珀利翁山举行婚礼，大宴宾客，但惟独遗漏了不和女神厄里斯。厄里斯悄悄来到婚宴，扔下一只金苹果，上刻一行字———给最美的女神。三位美丽的女神，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爱神阿佛洛狄忒，果然争夺起来。争议本应由三位主神担任“法官”来裁决。宙斯觉得爱神最美，但又怕得罪老婆和女儿；海神与雅典娜素有不和，而要在女儿爱神和姐姐赫拉之间选择也是件难事；战神想投爱神一票，可又瞻前顾后。最后，“审判长”宙斯拒绝裁判，把皮球踢到人间，指定美男子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来裁断。
帕里斯正在伊得山上放牧，神的使者赫耳墨斯向他传达了宙斯的使命。三位女神缓缓脱下衣衫，展示完美诱人的胴体，王子无法判断谁最美。于是，三位当事人对帕里斯进行了赤裸裸的贿赂，分别许之以权力、智慧和美女。最终，帕里斯将该案争议标的金苹果断给了爱神。或许爱神最美，或许他看中了阿佛洛狄忒的礼物，胜诉当事人依承诺兑现了“贿赂”，她给了帕里斯非凡的帅气，又鼓起海伦非分的情欲，帮助帕里斯诱拐了海伦。不过，海伦丢下九岁的女儿赫耳弥俄涅，鬼迷心窍与这位好色贪财(他还顺带把王宫中的财宝掳掠一空)、缺乏责任感、遭到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痛恨的小白脸私奔，也算是一个不解之谜。
“金苹果之争”在某种意义上引喻了古代社会法官或仲裁人的产生过程。“法官”帕里斯的产生源于宙斯的指派，即裁判权来源于神。在世俗社会，最早出现的原始裁判机构，不论是祭司、氏族长老、还是其他裁判者，对纠纷的解决皆在不同程度上借助了神的权威。权威，正是当事人愿意向其申诉并服从其决定的理由，也是法官裁判正当性的渊源。
虽然荷马时代以私力救济为主导，但随着文明的演进和法律的成长，私力救济开始逐渐受到抑制，并日益展现了局限性。
特洛伊战争的第十年，阿伽门农与希腊第一勇士阿喀琉斯为争夺女俘布里塞伊斯发生争执，阿喀琉斯本想拔剑决斗，后在雅典娜的劝导下才抑制怒火。但他愤而率领自己的部队“罢工”，拒不参战。赫克托耳率军大举进攻，希腊人节节失利。赫克托耳系特洛伊最勇猛的英雄，国王普里阿摩斯与赫卡柏之子，帕里斯之兄。阿伽门农派人请求阿喀琉斯的谅解，“甘愿拿出一笔大的赔金来跟他和解”，但被拒绝。阿喀琉斯的挚友帕特罗克洛斯不忍己方损兵折将，穿上阿喀琉斯的盔甲，假扮他出战，形势一度逆转，但最后被赫克托耳所杀。阿喀琉斯悲痛万分，为亡友复仇而抛弃私怨，重上战场，最终杀死了赫克托耳。他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对赫克托耳的尸体大加虐待：“他把他两只脚上从脚跟到脚踝的两条筋切开来，穿进了皮带，把它们拴上战车，让那脑袋在地上拖着……那赫克托耳拖在他后边，扬起了一阵尘土，他的黑发分披在两面，尘土厚厚的堆上他的脑袋来……”
波斯纳就此引入“合法复仇”的概念：“[荷马]使得我们……理解，复仇应该有一定的限度——阿喀琉斯对赫克托耳的虐待太过残忍，而将赫克托耳的尸体归还给普里阿摩斯，对于防止希腊人越过合法复仇与野蛮暴虐之间的界线，当属必需。”在纠纷解决机制的演进过程中，复仇经历了从纯粹复仇到区分合法复仇与野蛮暴虐的转变。合法复仇，正是人类反思私力救济局限性的开始，即便复仇，也不应超出自然正义的限度。天神对阿喀琉斯的虐尸暴行极度不安，宙斯安排特洛伊老王赎回爱子的尸体，举行了盛大葬礼。阿喀琉斯因此招来众神的不满，最终灾难降临，帕里斯在太阳神阿波罗的指点下一箭射中阿喀琉斯之踵。这一故事隐喻了公权力出现及介入人世纷争的“不得不然”，公力救济产生于私力救济的夹缝之中，在私力救济的局限无法超越、公权力不得不出现并对纠纷进行排解时，公力救济逐渐产生。
法律规则亦萌芽于纠纷解决过程，正如复仇发展到一定阶段出现复仇的规则那样。按照希腊神话，荷马时代逐渐形成的复仇规则，除上述复仇的限度外，至少还包括禁止复仇的滥用、以赎金补偿替代复仇。希腊英雄大埃阿斯在阿喀琉斯死后未得到其铠甲和武器，备感荣誉受辱，杀人报复。尽管因神的干预使他最后只杀掉牲畜，但他清醒后，羞愧自杀。这表明复仇的动机应该正当，缺乏充分理由的复仇构成滥杀。从经济学视角来看，复仇是极其昂贵的行动，正如特洛伊战争带来生灵涂炭，特洛伊城灰飞烟灭，希腊人亦元气大伤，迈锡尼文明从此走向衰落。公元前12世纪，希腊北方的多利安人大举南下，消灭了阿卡亚人各城邦。正因成本太高，复仇这种极端的私力救济逐渐转向赔偿与和解，也呼唤着司法的产生。
(本文原载《法制日报》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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