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書按:
这篇文章是当代著名作家韩少功写于阿尔法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围棋界之后没多久,我们现在发布,是因为前两天阿尔法狗前辈,被一个从0开始自学40天后的晚辈阿尔法狗·零击败……
从我们观赏人机大战,到研发更高级地人工智能,让两个机器去决斗,不知道是科技进步还是人类玩火自焚。当机器开始具备学习能力时,或许这张《纽约客》封面的场景不再是玩笑或科幻梦:
今天文章的作者是当代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家韩少功,文革后出现的作家,写过不少乡土文学和伤痕文学。很奇怪吧?以前都是听科学家讲科技,这次文科生韩少功的点评有些意思,嬉笑怒骂与揶揄讽刺,读起来趣味盎然。他以作家身份重新解释作家的工作,写作真的可以被机器人替代?答案:可以。至于为什么?请你耐心读完全文。
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
文
韩少功
(《读书》年6期新刊)
人工智能,俗称机器人,接下来还要疯狂碾压哪些行业?
自“深蓝”干掉国际象棋霸主卡斯帕罗夫,到不久前“阿尔法围棋”的升级版“大师”(Mastr)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围棋界,江山易主看来已成定局。行业规则需要彻底改写:棋类这东西当然还可以有,但职业棋赛不再代表最高水准,专业段位将降格为另一类业余段位,只能用来激励广场大妈舞似的群众游戏。最精彩的博弈无疑将移交给机器人,交给它们各自身后的科研团队——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人从不下棋。
翻译看来是另一片将要沦陷之地。最初的翻译机不足为奇,干出来的活常有一些强拼硬凑和有三没四,像学渣们的作业瞎对付。但我一直不忍去外语院系大声警告的是:好日子终究不会长了。年底,谷歌公司运用神经网络的算法(algorithm)催生新一代机器翻译,使此前的错误大减60%。微软等公司的相关研发也奋起直追,以致不少科学家预测年最值得期待的五大科技成果之一,就是“今后不再需要学外语”(俄罗斯《共青团真理报》年12月28日)。事情似乎是,除了文学翻译有点棘手,今后涉外的商务、政务、新闻、旅游等机构,处理一般的口语和文件,配置一个手机APP(应用软件)足矣,哪还需要职业雇员?
教育界和医疗界会怎么样?还有会计、律师、广告、金融、纪检、工程设计、股票投资……那些行业呢?
美国学者凯文·凯利(KvinKlly)是个乐观派,曾炫示维基百科这一类义务共建、无偿共享的伟大成果,憧憬“数字化的社会主义”。阿里巴巴集团的马云也相信“大数据可以复活计划经济”。但他们未说到的是,机器人正在把大批蓝领、白领扫地出门。因为大数据和“云计算”到场,机器人在识别、记忆、检索、计算、规划、学习等方面的能力突飞猛进,正成为一批批人类望尘莫及的最强大脑;并以精准性、耐用性等优势,更显模范员工的风采。新来的同志们都有一颗高尚的硅质心(芯):柜员机永不贪污,读脸机永不开小差,自动驾驶系统永不闹加薪,保险公司的理赔机和新闻媒体的写稿机永不疲倦——除非被切断电源。
有人大胆预测,人类99%的智力劳动都将被人工智能取代(《环球日报》年1月6日)——最保守的估计也在45%以上。这话听上去不大像报喜。以色列学者赫拉利(YuvalNoahHarari)不久前预言:绝大部分人即将沦为“无价值的群体”,再加上基因技术所造成的生物等级化,“我们可能正在准备打造出一个最不平等的社会”!(赫拉利:《人类简史》《未来简史》)是的,事情已初露端倪。“黑灯工厂”的下一步就是“黑灯办公室”,如果连小商小贩也被售货机排挤出局,连保洁、保安等兜底性的再就业岗位也被机器人“黑”掉,那么黑压压的失业大军该怎么办?都去晒太阳、打麻将、跑马拉松、玩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旦就业危机覆盖到适龄人口的99%,哪怕只覆盖其中一半,肯定就是经济生活的全面坍塌。在这种情况下,天天享受假日亦即末日,别说社会主义,什么主义恐怕也玩不了。还有哪种政治、社会的结构能够免于分崩离析?
数字社会主义也可能是数字寡头主义……好吧,这事权且放到以后再说。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不能不想一想文学这事。这事虽小,却也关系到一大批文科从业者及文学受众。
二
不妨先看看下面两首诗:
其一:
西窗楼角听潮声,水上征帆一点轻。
清秋暮时烟雨远,只身醉梦白云生。
其二: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
两首诗分别来自宋代的秦观和IBM公司的“偶得”——一个玩诗的小软件。问题是,有多少人在两首诗前能一眼分辨出“他”和“它”?至少,当我将其拿去某大学做测试,三十多位文学研究生,富有阅读经验和鉴赏能力的专才们,也多见犹疑不决抓耳挠腮。如果我刷刷屏,让“偶得”君再提供几首,混杂其中,布下迷阵,人们猜出婉约派秦大师的概率就更小。
IBM公司开发的作诗软件“偶得”
诗歌以外,小说、散文、评论、影视剧等也正在面临机器人的野蛮敲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贝尔实验室早已尝试机器写作。几十年下来,得助于互联网和大数据,这一雄心勃勃的探索过关斩将,终得茧破化蝶之势。日本朝日电视台年5月报道,一篇人工智能所创作的小说,由公立函馆未来大学团队提交,竟在一千四百五十篇参赛作品中瞒天过海,闯过“星新一奖”的比赛初审,让读者们大跌眼镜。说这篇小说是纯机器作品当然并不全对。有关程序是人设计的;数据库里的细节、情节、台词、角色、环境描写等各种“零部件”,也是由人预先输入储备的。机器要做的,不过是根据指令自动完成筛选、组合、推演、语法检测、随机润色一类事务。不过,这次以机胜人,已俨如文学革命的又一个元年。有了这一步,待算法进一步发展,数据库和样本量进一步扩大,机器人文艺事业大发展和大繁荣想必指日可待。机器人群贤毕至,高手云集,一时心血来潮,什么时候成立个作家协会,颁布章程选举主席的热闹恐怕也在所难免。
到那时,读者面对电脑,也许只需往对话框里输入订单:
男一:花样大叔。女一:野蛮妹。配角:任意。类型:爱情/悬疑。场景:海岛/都市。主情调:忧伤。宗教禁忌:无。主情节:爱犬/白血病/陨石撞地球。语调:任意……
随后立等可取,得到一篇甚至多篇有板有眼甚至有声有色的故事。
其作者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机器,也可能是配比不同的人(HI)机(AI)组合——其中低俗版的组合,如淘宝网十五元一个的“写作软件”,差不多就是最廉价的抄袭助手,已成为时下某些网络作家的另一半甚至另一大半。某个公众熟悉的大文豪,一个多次获奖的马先生或海伦女士,多次发表过感言和捐赠过善款的家伙,在多年后被一举揭露为非人类,不过是一堆芯片、硬盘以及网线,一种病毒式的电子幽灵,也不是没有可能。
法国人罗兰·巴特年发表过著名的《作者之死》,似已暗示过今日的变局。但作者最后将死到哪一步,将死成什么样子?是今后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都将在硅谷或中关村那些地方高产爆棚,让人们应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厌?还是文科从业群体在理科霸权下日益溃散,连萌芽级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也统统夭折,早被机器人逼疯和困死?
技术主义者揣测的也许就是那样。
三
有意思的是,技术万能的乌托邦却从未实现过。这事需要说说。一位美籍华裔的人工智能专家告诉我,至少在眼下看来,人机关系仍是一种主从关系,其基本格局并未改变。特别是一旦涉及价值观,机器人其实一直力不从心。
据说自动驾驶系统就是一个例子。一旦事故难以避免,两害相权取其轻,系统是优先保护车外的人,还是车内的人(特别是车主自己)?进一步设想,是优先一个猛汉还是一个盲童?是优先一个美女还是一个丑鬼?是优先一个警察还是三个罪犯?是优先自行车上笑的还是宝马车里哭的?……这些Ys或No肯定要让机器人蒙圈。所谓业内遵奉的“阿西莫夫(Asimov)法则”,只是管住机器人永不伤害人这一条,实属过于笼统和低级,已大大的不够用了。
其实,在这一类困境里,即便把识别、权衡的难度降低几个等级,变成爱犬与爱车之间的小取舍,也会撞上人机之间的深刻矛盾。原因是,价值观总是因人而异的。价值最大化的衡量尺度,总是因人的情感、性格、文化、阅历、知识、时代风尚而异,于是成了各不相同又过于深广的神经信号分布网络,是机器人最容易蒙圈的巨大变量。
舍己为人的义士,舍命要钱的财奴……人类这个大林子里什么鸟都有,什么鸟都形迹多端,很难有一定之规,很难纳入机器人的程序逻辑。计算机鼻祖高德纳(DonaldKnuth)因此不得不感叹:“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但是在那些人类和其他动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还差得很远。”同样是领袖级的专家凯文·凯利还认为,人类需要不断给机器人这些“人类的孩子”“灌输价值观”,这就相当于给高德纳补上了一条:人类最后的特点和优势,其实就是价值观。
价值观?听上去是否有点……那个?
没错,就是价值观。就是这个价、值、观划分了简单事务与复杂事务、机器行为与社会行为、低阶智能与高阶智能,让最新版本的人类定义得以彰显。请人类学家们记住这一点。很可能的事实是:人类智能不过是文明的成果,源于社会与历史的心智积淀,而文学正是这种智能优势所在的一部分。文学之所以区别于一般娱乐(比如下棋和转魔方),就在于文学长于传导价值观。好作家之所以区别于一般“文匠”,就在于前者总是能突破常规俗见,创造性地发现真善美,守护人间的情与义。技术主义者看来恰恰是在这里严重缺弦。他们一直梦想着要把感情、性格、伦理、文化以及其他人类表现都实现数据化,收编为形式逻辑,从而让机器的生物性与人格性更强,以便创造力大增,最终全面超越人类。但他们忘了人类智能千万年来早已演变得非同寻常——其中一部分颇有几分古怪,倒像是“缺点”。比如人必有健忘,但电脑没法健忘;人经常糊涂,但电脑没法糊涂;人可以不讲理,但电脑没法不讲理—即不能非逻辑、非程式、非确定性的工作。这样一来,即便机器人有了遗传算法(GA)、人工神经网络(ANN)等仿生大招,即便进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会一无所获,人的契悟、直觉、意会、灵感、下意识、跳跃性思维……包括同步利用“错误”和兼容“悖谬”的能力,把各种矛盾信息不由分说一锅煮的能力,有时候竟让2+2=8或者2+2=0甚至重量+温度=色彩的特殊能力(几乎接近无厘头),如此等等,都有“大智若愚”之效,还是只能让机器人蒙圈。
美国影星威尔·史密斯主演的《机械公敌》剧照
在生活中,一段话到底是不是“高级黑”;一番慷慨到底是不是“装圣母”;一种高声大气是否透出了怯弱;一种节衣缩食是否透出了高贵……这些问题也许连某个少年都难不住,明眼人更是一望便知。
四
如果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就只能想象,机器人写作既可能又不可能。
说不可能,是因为它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机器人相对于文学的前沿探索而言,总是有慢一步的性质,低一档的性质,“二梯队”里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
说可能,是机器人至少可望胜任大部分“类型化”写作。不是吗?“抗日”神剧总是敌怂我威。“宫斗”神剧总是王痴、妃狠、暗下药。“武侠”神剧总是秘籍、红颜、先败后胜。“青春”神剧总是“小鲜肉”们会穿、会玩、会疯、会贫嘴然后一言不合就出走……这些都是有套路的,有模式的,类型化的,这些人能做的,机器也都能做,能做个大概其。一堆堆山寨品出炉之余,有关的报道、评论、授奖词、会议策划文案等甚至还可由电脑成龙配套,提前准备到位,构成高规格的延伸服务。
近日,第一部人工智能诗集宣布出版(来源:凤凰网)
机器人看来还能有效支持“装×族”的写作——其实是“类型化”的某种换装,不过是写不出新词就写废话,不愿玩套路就玩一个迷宫。反正有些受众就这样,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吱声,越容易心生崇拜,因此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诗,空城计有时也能胜过千军万马。评论么,更好办。东南西北先抄上几条再说,花拳绣腿先蒙上去再说。从本雅明抄到海德格尔,从先秦摘到晚清,从热销大片绕到古典音乐……一路书袋掉下来,言不及义不要紧,要的就是学海无涯的气势,就是拉个架子,保持虚无、忧伤、唯美一类流行姿态。“庆祝无意义”(米兰·昆德拉语)!遥想不少失意小资既发不了财,也受不了苦,只能忧郁地喝点小咖啡,找人调情之时,能说出多少意义?脑子里一片空荡荡,不说说这些精致而深刻的鸡毛蒜皮又能干什么?显然,过剩的都市精英一时话痨发作,以迷幻和意淫躲避现实,这些人能做的,机器也都能做,能做个大概其。无非是去网上搜一把高雅和玄奥的句子,再搓揉成满屏乱码式的天书,有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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