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泽专栏
第期
月是故乡明
——潘旭澜的一个侧影
文_陈志泽
潘旭澜
他在上海，我在泉州，我们靠电话联系，亲情因细细长长的线路而相通。可这半年多来这电话怎么不来了。我很怪他。此刻，我想我来给他打个电话吧，话筒拿起来了……转瞬，才想起他已远行，不在家里了。我这样的思维混乱犯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在记起不通话的原因后，我都要陷入深深的怀念。
我和姐夫潘旭澜先生的通话早已在头脑里建立“兴奋灶”，很难磨灭。
大多在晚上，很可能他喝了两杯，他给我打来电话。闲聊的电话，就漫无边际。最经常的内容是“家乡”。从福建到泉州，从文学界的人与事到亲人的近况，从城市建设到刺桐树开花了没有……也有正儿八经的询问或征求意见的。他的话语缓慢，说到紧要处还字斟句酌；有时，我也会乘机向他请教些什么。这电话就很长，几乎都在个把小时以上。我说你这样打法要花多少电话费，他说电话就是让人打的。我理解他对于家乡的思念，因了地域的遥远，还因了进入老年，是怎样地在心里腾搅泛波。再多的通话，毕竟还是难以消解多年来郁积的乡思。他曾委托泉州的乡亲为他寄去南曲的录音带，好随时聆听乡音，铁观音茶更是非得从泉州购寄……他还要常回乡来，在乡情的海里实实在在游泳一番。
他每次到泉州，尽管我按他的嘱咐没把他回泉州的消息传出去，还是走漏了“风声”。泉州市政协要他举行讲座，推不了，他讲的是“泉州学”。六七年前，他破例为我一本写泉州的小集子写了序，序中写道：“我年青时来上海，至今快五十年了。每读志泽作品，泉州的名胜古迹、宗教寺庙、梨园南音、故事传说、风俗、特产、饮食，尤其是那些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骄傲和象征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国宝，便奔来眼底，注到心头，往往有‘月是故乡明’之思。”他的家乡情结可见一斑。泉州的几家亲戚都邀请他住到他们家，可他习惯住我没有豪华装修的简单的家。我因此就有较多与他相处的机会，听他讲文学、侃人生。
他常说的大多关于为人，人格的重要，坚持真理、服膺真理方面。他对“假恶丑”深恶痛绝，对“真善美”无限崇拜。说着说着，有时会紧蹙眉头，拍案而起，有时又笑得那么甜蜜、开心。他喜欢就着陈皮喝点家乡老酒，德化山区朋友送我的自酿的农家酒他喝得津津有味。边喝两口边随意地聊实在有味。他常对我谈起作家的创作，认为不管如何，作家就是要拿出作品、好作品，就是要写，努力写、认真写。他曾劝我，不一定要写得多，但要写得好，要改到无法再改了才罢手，一定要拿出力作、代表作。他是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顺手就拈来一些作家的例子，说明没有拿出力作、代表作，可惜了。他边思索边慢条斯理地说，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面前的烟灰缸一半在茶几上悬空着，也不分神推进去些。他的阐述很深刻，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他是掏出心来与人交流的。
我记得，当我劝他注意休息，不要太累时，他总是说，就像季节到了，谷子成熟了，就应该收割，不然就要烂在地里。这就是他为何要做那么多事，要那么呕心沥血力求把事情做好的注释。他是一个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为了不让“成熟的谷子烂在地里”，他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他的《太平杂说》就是一部用自己的心血铸成的精品之作。但有些事我还是想阻止他，泼他的冷水，为了他的自我摧残少些。他对我说过，他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书名叫《浪淘沙》，我就很反对。我知道，一旦他开始动笔了，身体再吃不消他也不会停笔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说，我倒是建议你写部自传，自己的经历因为体验的刻骨铭心，写来比较不费力。他点点头说，可以考虑。他计划要编一部泉州籍有国际影响的名人高规格、高水平的传记文学，作为泉州作协的负责人，我本应十分高兴并大力支持，可我极力反对。我向他摆出许多难题，冷水泼得够猛。因为我知道这要耗费他太多的精力，我不忍再看到他像当年主编《新中国文学词典》时那样心力交瘁。可是他执意要做，并且已经在一定范围征求意见，有了包括入选名人、撰稿作者名单，每篇两三万字的篇幅等细致的构想。我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为他搜集一些资料，帮他建立泉州地区可能进一步提供情况、资料的有关人士通讯录。他已做好“大战”的准备。为这事，他与我的通话也就更多了。
年5月的一天，当他收到我从泉州市志上摘录的有关资料后，他给我打来电话感谢——他这人就是这样太讲礼仪。我说只怕是材料无用，他高兴地说，有用、有用。接着又是长聊，不时还有笑声传来。我知道，这是因为编好这部书已经成竹在胸而高兴。想不到，这成为我与他的最后一次通话。不久他就离别了他的亲人、朋友，走进苍茫云水间。从此，我再也等不到他回家乡了，等不到他的电话了。他主编的这部泉州名人传记，如同他的许多计划要完成的事，也都等不到了，永远等不到了。
《解放日报》“朝花”副刊年5月19日
陈志泽陈志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泉州市文联专职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泉州文学》执行主编。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散文诗、诗歌、评论集24部。曾获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散文入选《中国新文艺大系-散文集》《新中国散文典藏》《影响当代中国人的散文精品/当代阅读经典》等。年被评选为“中国当代（十佳）优秀散文诗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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