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年4月,云南省红河县宝华村彝族尼苏人。小学三年级时,三册人民文学版《红楼梦》造就一颗热爱文学的心灵。高中时代,女作家三毛点燃自由灵魂之火。现在,是死不悔改的文艺老青年,写写读读,自得其乐,内心五彩缤纷,生而为人,一生无憾。至于在现实的物理世界里,年至年从教,为初中历史教员,年至今在红河县志办工作,克职克责,平淡无惊。
——写作座右铭:我手写我心
xiao
小
shuo
说
zuo
作
pin
品
zhan
展
毕谷摩的孙女
白海伦
毕谷摩吸那个人的元气过久,没留意天边已翻出鱼肚白。天一亮,如果还没回到躯体里,那她的灵魂就得在外面游荡,得一直等到天黑,才能重新和躯体合二为一。所以,那天,村人看到一只猫缩在一棵棕榈树的枝桠间,嘤嘤地哭泣了一整天。
——莫得村民语
责编|婷子
一
她和阿奶相依为命长大,在她的记忆里,阿奶总是一副头发花白、脸如树皮的样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外的溪边把水挑来,然后把饭煮好,匆匆吃过之后,就扛起锄头背起背篓下田去了,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晚上的时间,阿奶坐在火塘边,一边烧饭一边给她讲许多事。阿奶的声音荡来荡去的象个秋千,把世间的一切奥妙一步一步地打开在她眼前。
阿奶说亲人都到谷窝去了,谷窝是我们尼苏人的老家,我们以后也都要回那里去的。现在,亲人们在谷窝还是能看见我们,在那里瞅着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果行事称心,就会降福祉,如果做坏事,他们一怒,就会降下祸来惩罚的。所以啊,囡囡,人是不能做坏事的,祖先的眼睛睁大着呐。
她看着阿奶在墙壁上的影子,问:“谷窝是什么样的呐?”
阿奶说:“谷窝么?谷窝在很远很远的北方,那里稻谷自个儿生长,牛羊又肥又壮,是万能的天神姆咪祝福过的地方,住在那里,日子跟蜜一样甜。”
她说:“原来阿奶去过谷窝啦!”
阿奶说:“阿奶没有,阿奶是听你阿爷说的,你曾祖父是背玛,啥都晓得,所以你阿爷也晓得。”
她问:“背玛是干哪样的?”
阿奶说:“背玛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能请鬼请神,求雨治水,治病救人。”
她说:“阿奶咱们回谷窝好不好?回了谷窝,您就不用天天下田,我也不用一个人在家里了。”
阿奶说:“谷窝让外族人占着呐,见着我们族人就杀,我们就是给他们撵到这里来的。”
她奇怪道:“那阿爸阿妈怎么就回谷窝去了呢?”
阿奶回答:“乖囡囡,将来我们也会象你阿爸阿妈一样的。”
她心中很难过,她多想回谷窝找阿爸阿妈啊,可是外族人那么凶恶,看来是去不了的了。
她问:“阿奶,你想不想回谷窝去?”
阿奶说:“想,为哪样不想?阿奶天黑想天亮想,没一下是不想的。可是现在不行啊,阿奶得等到合适的时候,。
她问:“阿奶,啥时合适呀?”
阿奶说:“等囡囡长大嫁人了就行咯。”
她好奇地问:“阿奶,嫁人是啥啊?”
阿奶说:“等你长大了吧,将来一定会晓得的。”
逢年过节,阿奶就把远在谷窝的亲人请回家吃饭。她目不转睛地在旁边看着阿奶的一举一动,只见把些装着饭菜和酒的碗从灶台一直供到堂屋的供桌上,嘴里念叨:“神明的祖先,请保佑我的小孙女,甭让她的灵魂失走,甭让她的命运不济,让她活泼乱跳地长大,让她象别家的姑娘一样嫁人生娃娃。”
阿奶说祖先们听了她的祷辞,会在那遥远的谷窝替她实现愿望的。
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问:“阿奶,我们族人在这儿住多久啦?”
阿奶转进耳房,拎出一块磨得光滑的圆形木盘,木盘上用刀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笔划,还画着猪狗蛇虎等动物,她说这是母虎历。阿奶低下头,抚摩着圆盘上的纹理,一边仔细察看,说:“这个月属土母月四脚蛇日,阿奶已经活了四十五个轮回了,小囡也有四个轮回了——我们族人来莫得多久了,阿奶哪晓得哟?要不是天天察看这母虎历,阿奶自己活了多久也不会晓得哩。”
她好奇地盯着那个木盘。
阿奶说:“这是你阿爷教我看的,以后你也得学会看,要不然,自己多大了都不晓得。”
她去摸木盘正中那红漆剥落的虎头,心中兴奋不已,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绘画。
“还有一样比晓得自己名字更重要的事——一定要记住咱族人从哪里来,记得咱族人的祖先,人活一世,得牢牢记住自己的根呐。”
阿奶说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得罪了天神姆咪,他用洪水淹没了人间,只剩下阿普笃慕一个人,后来他流落到了洛宜山,和一个仙女成亲,生下六个儿子,然后一代又一代地繁衍,才有了我们今天的族人。孙女呐,阿普笃慕就是我们尼苏人的祖先呐。
“哦,”她点了点头,“阿奶,我知道了,后来肯定又发洪水了,又把我们族人都淹死了,只剩下阿奶和我,是不是?”
二
她家在离莫得寨子一里的地方。
她家房子前面是菜园子,阿奶在里面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后面是一片橡树林,树上总有鸟儿跳来跳去叽叽喳喳鸣叫。
她天天在院子里听橡树上的鸟儿鸣叫,听烦了就看猪圈里的猪睡觉,或是看几只鸡咯咯咯地走来走去觅食。更多的时候是爬到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上,坐在粗大的枝桠之间,一呆就是一整天。
梨树很高,能看见不远处有个寨子,十来户人家掩映在树丛间,房子全是黄黄的草顶,看上去象一朵又一朵的蘑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或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她经常久久地朝它望,寨子上空,早、晚都升起白白的炊烟,跑呀跑地跑到天空中慢慢消失掉。
有时还能看到全寨子的人热火朝天地起盖一座房子,有人背土胚,有人挖泥土,有人在逐渐高起的墙头上彻砖,往往三两天就建起来了。有时寨子里土炮声、锁呐声、爆竹声响来响去,她要么看到人们头顶白布条在寨街上排成队哭声震天,要么看到人们簇拥着一对打扮隆重的男女,喜气洋洋地走过街巷,儿童们在路边跟跑着,一边用泥巴袭击那些喜气洋洋的人们。
她第一次爬上树去的时候,看到这些情形,心中十分激动,心想阿奶哄了自己,这世上原来并不是只有阿奶和她两个人,原来洪水并没有把人类都淹死。
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阿奶。阿奶说,那个寨子名叫莫得。
她问:“阿奶,莫得寨子的人为哪样不来咱们家玩呐?”
阿奶说:“人家忙着干活计,哪得闲来咱家呐。”
她不声响了。她多想去莫得玩呀,可是路远不敢去,心中只盼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啥都不怕了,长大了就可以象阿奶那样,到很远的地方下田,到村外那条溪边挑水。长大,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她想。
三
每当日头一偏西,她就心急起来,不住算着阿奶回来的时间。太阳一落下山顶,她就三下两下跳下梨树,撒腿跑出院子,跑出远远地在路上等阿奶。她常常坐在路边生满青苔的大石块上等。路两边是树林,她经常走进林子里摘一种酸叶子,那东西很好吃,酸酸的,她摘够了就一叠儿握在掌中,回到大石块上重新坐下,一片一片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等。
等待的过程中,不时有从地里回来的大人经过,他们衣裳褴褛,纹路纵横的黑黑的光脚踩在布满小石子和枯叶的小路上。他们或背柴,或背背篓,或扛锄头,喘着气,低着头,步子迈得很大,三三两两,彼此大声地交谈着,有的还唱歌。他们都会抬头看她,有人会和颜悦色地问:“你是哪家的囡?一日都没见过嘛。”
她本来想说是阿奶的孙女,但不知道阿奶的名字,就指给他们自家房子的位置。问的人都往往就变了脸色、扭头走开,好似被大野蜂蜇了一下。她心中纳闷,这些人干嘛突然不高兴了?
日子一长,路上走的人都不再问她话了,他们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东西使她害怕,低下头避开他们。她心想,这些大人干嘛要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呢?
有一天,一个大妈指着她对另外一个大妈说:“这个就是毕谷摩的孙女。”
她心想,毕谷摩是阿奶的名字吗?她嚼着酸叶子,几只小蚂蚁在小小的光脚丫前近跑来跑去,其中一只爬到她黑黑的脚趾上,蠕蠕地带来一丝搔庠,她用另一只脚的脚趾蹭掉了它。天空中传来乌鸦的尖叫声,她仰脸望去,刚好看到那黑色翅膀消失在树梢外。
暮色浓下来,树林变得暗淡,小鸟儿们在树上安静了,各种小生物的声音却大起来,嗡嗡嗡赶集似的,仿佛在比谁的嗓子更嘹亮。其中最霸道的莫过于青蛙的叫声了,“哇、哇、哇……”,耀武扬威,叫得树林子都要动起来似的。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隔许久才会出现一两个。风渐渐大了,在树叶间沙沙沙地跑着,空气也变冷了,她祼露的细细脚杆、细细手臂,还有脏污的小脸蛋都冰凉冰凉的了。酸叶子吃完了,就拨旁边的一根青草啮在牙齿间,吮吸着淡淡的涩汁。
天黑透了,阿奶的的身影终于从不远处的路口拐了出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便一边叫着阿奶一边欢天喜地地冲过去。
“饿了吧,乖囡囡。”阿奶背上压着一大筐东西,身子弯成镰刀样。锄头横夹在筐子里侧和脖颈之间,一只手扶着锄把。
“饿了——阿奶捉到了泥鳅么?”她拖住阿奶空着的那只手,欢喜得象只跳来跳去的小山雀。阿奶经常会拿些泥鳅回来,吃泥鳅是她每天很大的一个念想。
“没捉到,今晚咱们吃土豆。”
“唔,阿奶。”她稍稍有些失望。
回到家,她从堂屋里拿出一只木盆放了洗脸布和水,端到没有顶的走廊上让阿奶洗脸,然后进灶屋点亮油灯。阿奶放下筐子和锄头,坐在走廊上的一只小木凳上休息了一会,然后洗去脸上脖子上的汗进了灶屋。
阿奶淘了米,把米放进三脚架上的土锅里。红红的火焰跳跃着,照耀着灶屋的墙壁和沿墙搁放着的柴、烧得黑黑的罐,还有挂在墙上木棍上的篾桌。阿奶和孙女围着火塘烤火,脸都是红红的,仿佛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红泥。
“阿奶,毕谷摩是你的名字吗?”孙女想起那个大妈的话。
阿奶不回答。
“格是呀,阿奶?”
“……”
“我在路上听一个大妈说,你是毕谷摩,阿奶,你的名字就叫毕谷摩吗?”孙女的脸转向了阿奶。
阿奶动怒了,在她头顶拍了一下,大声说:“不准问这样话,这种话是坏人问的,问就要打。”
她的头顶生疼生疼,这是阿奶第一次打她,她哭起来。然而,她心中明白了毕谷摩不是好东西,它也不是阿奶的名字?它是哪样呢?
吃过饭,阿奶洗了碗再帮她洗脚。她们到另外一间小屋睡觉。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奶被一群大妈大爷围在中间,指着她叫嚷:“毕谷摩毕谷摩……”。阿奶很生气,抓起一根棍棒要打,他们就一哄而散了,可还是远远地回头叫毕谷摩毕谷摩毕谷摩……
四
她渐渐地不去路上等阿奶了,大人们的目光使她越来越害怕。她在梨树上呆的时间延长了,一直呆到天黑透看不清外面。然后靠在院子的篱笆上注视那条通向自己家的小径。这样的日子,去了又来了,去了又来了……悠长得象阿奶招魂的调子。
在等待中,她的手臂变得越来越有力,脚步变得越来越稳当,就象自家房子后面的橡树。她开始煮饭、喂猪,去树林里拾柴,去菜园子里打猪草。她不再一整天呆在院子里,而是走过长长的路到莫得寨子去玩------这时候,阿奶通过察看母虎历盘告诉她,她七岁了。
寨子里有许多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她们在寨子的街道上玩得好不热闹。小姑娘们从来没见过她,问她:“你是哪里人呀?”
“……我是座龙寨子的……”她撒了个谎。厌毒的目光,从时间的蒙尘中穿出,那些大人们的目光啊,她们是他们的小娃,说了真话也许就象她们的阿爸阿妈一样不喜欢她了。
“啊哟,你从座龙跑来莫得,路这么远,不害怕吗?是不是你家有莫得亲戚?”
“不害怕——我家没有莫得亲戚。”
她们很欢迎她。
她们带着她摘下一片一片的大树叶子,说这个是碗,要过节了,得去买肉招待亲戚朋友。她们翻开一个又一个的石头找出扭来动去的蚯蚓,捣碎了,放在“碗”里---这个是肉。她们一边起劲地找“肉”,一边齐声唱歌:
“客人你别忙,蜘蛛拿着绳子,牵羊杀去了。蜘蛛还没回来,请客人再玩玩。客人你别忙,螺蛳背着罐罐,到街上打酒去了。螺蛳还没回来,请客人等一等。客人客人你别忙,蚂蚱舂谷子去了,蚂蚱舂的白米还没有背回来,请客人等一等。吃了羊肉再走!喝了荞酒再走!吃了白米饭再走!
有个小姑娘注意到她闭着嘴巴不唱歌,便大声向她说;“唱歌呀,你要唱歌!”
她回答:“我不会唱。”
小姑娘们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个人说:“哎呀,这首歌都不会唱呀!”
她心中十分羞惭。
“不要紧,我教你唱。”
“我也教你唱。”
“我也教你唱。”
……
她们便一再重复着唱那首歌。第十遍之后,她学会了,兴高采烈地跟大家合唱起来。
她们的“饭菜”在歌声中做好了。大家围成一圈,拿着小树枝折成的筷子,开始“吃饭”。她扮作做客的亲戚,被她们热情招待,她的“碗”里被不停地夹入“菜”,她们嘴里说着:“他姑姑,不要客气,吃肉,吃肉”。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吧嗒吧嗒地响着嘴,对主人的“饭菜”赞不绝口。“吃”完了“饭”,主人洗起了“碗”,把树叶子里的碎蚯蚓用小树枝拨掉,把树叶子放进清澈的小河沟里洗干净了,然后一片一片地放在石头上晒。
“过年过节,跳个乐作舞热闹一下,咋样?”有个女孩提议。
大家拍手赞同。
她象一只初次睁开眼睛的小鸟儿,乐作舞?她听都没听说过。她好奇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但见大家围成一圈跳将起来,扬臂踢腿,象一只只翻飞的蝴蝶,又象一只只撒欢的小鹿,煞是好看。这次,小姑娘们没有因为她不会跳舞而表示惊讶了,大家心里都认定她是根笨木桩,啥都不会。不过,多一个伙伴总是好的,更热闹一点,笨一点也没啥了。
这天直玩到日头偏西,小姑娘们都一个个全回了家她才蹦蹦跳跳往家跑去。
阿奶一回来,她没等她放下锄头就跳过去吊在她脖子上,大声说:“阿奶,今天我去莫得寨子玩了,认识了好多小姑娘,真好玩!”
阿奶瞅着她兴奋得发红的小脸蛋,没说话。她轻轻推开孙女,将锄头靠墙放下,才说:“以后莫玩去了。”
她困惑了,问:“为哪样呐?”
阿奶不高兴地说:“莫得人都不是好人,阿奶不喜欢囡囡跟不好的人玩,晓得么?”
她低低地回答:“晓得。”
她不去莫得寨子了。她只是坐在梨树上听它、看它——寨子里的鸡犬声,小娃儿的叫闹声,寨街上阳光中经过的人。她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恨不得立即跳下树去,兔子一样跑到那里。她难过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第三天,她在梨树上看到寨街上七八个小姑娘追来追去的,心想:“她们真的不是好人么?可是她们跟我一起玩游戏,还教我唱歌,跳舞给我看……。”“就去一小会儿吧,一小会儿……”“阿奶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阿奶不会知道的,只去一小会儿”……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到了莫得寨子。小姑娘们一看见她就问:“昨前天你为哪样不来呀?”她不能说阿奶不让自己来,回答:“家里没人,守家。”
她跟她们一连玩了三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有一天晚上洗脚的时候,不小心唱起了小姑娘们那儿学来的新歌,阿奶放开孙女的脚,直起身,定定地瞅住她。她知道阿奶看穿了自己,便低下了头。
“你肯定是跟寨子里那班小娃儿玩去了,”阿奶厉声说,吓得她小身子抖了一抖。“阿奶的话你全当耳边风啦?”
她不敢说话,缩在墙角低着头。这让阿奶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便对她说:“好啊,你不听阿奶的话,好啊,今晚你就甭跟阿奶睡了,你一个人睡,给鬼来捉你去。”
阿奶说到做到,在火塘边给她铺了一张草席,取出一条备用的被子丢在席子上。阿奶说:“今晚你好好想想,以后还去不去莫得寨子,想好了明天早上跟我说。”
阿奶吹熄了油灯,摸黑到睡觉的里屋去了。她在黑暗中呆愣了一会儿,马上躺到席子上去,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她想起阿奶讲的鬼故事,许多许多,阿奶说鬼最害怕黄泡刺,还害怕黑伞……。黄泡刺是治鬼的火焰剑,百米之外就能镇邪。黑伞则是隔离人鬼的一扇坚固的门,鬼会在上面咚咚咚地敲,要求人们收伞,让他进门。
“咚咚”、“咚咚”……
她拉上被子蒙住了头,膝盖抵到胸口上。“咚咚”、“咚咚”……,门敲得震天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起来做早饭准备下田的阿奶的声响弄醒了她。她拉开蒙在头上的被子,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把整个灶屋照得通红。阿奶坐在小凳子上眼睛盯着火,见她醒来,就问:“想好了么?”
她回答:“想好了,我不去莫得了。”
她吃不下饭,坐在席子上掉眼泪。
阿奶没理会她,出门之前丢下一句话:“你要是再去一回莫得,阿奶就再也不要你这个孙女了。”
这天,她没有去莫得寨子,她怕阿奶不要她。晚上阿奶回来,问她:“有没有去莫得?”
她闷闷地摇了一下头,回答:“没有。”
阿奶摸摸她的脑袋,说:“这才是乖囡囡……今天阿奶捉到了一条泥鳅,做给囡囡吃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
五
后来----那是好几个月后的事,她再一次遇到了那些小姑娘们,在一片树林里----这是她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当时她在拾枯柴,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唱歌,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那班小姑娘们。她满心欢喜,穿过一丛丛树木,顺着歌声找去。果然,是她们——七八个小姑娘,也在拾柴呢。
可是,这次小姑娘们就不象以前那么友好了----她们一看到她就约齐了似地全部停止唱歌,瞪着眼,不认识一样。
她感觉到气氛不对,笑问:“你们也在拾柴呀?
“赶紧走开,我们不跟你玩。”其中几个挥手赶她,露出嫌恶的表情。
“为哪样不跟我玩?”她惊讶极了。
“我们不跟毕谷摩玩。”
“毕谷摩?”她愣住了,很久以前大人们奇怪的目光浮现到脑海里,大人指着她说:“这是毕谷摩的孙女。”
“你阿奶是毕谷摩,你也是毕谷摩,晚上你们会来拿我们的魂,吸我们的精气,阿妈叫我不要跟你玩——你阿妈就是被你阿奶吸干精气死的。”
“毕谷摩是会拿人魂吸人精气的么?”
“真好笑!你自己是毕谷摩还来问人家。”
“我不会……我不是。”
“你当然不会说自个会拿人家的魂了……我们是不会跟你玩了,以后你就不要来找我们了——寨子里的人都不跟你家玩,你家的房子才盖那样远的。”
小姑娘们全都挥起拳头赶她,就象赶一只讨厌的苍蝇。她转过身离开她们。走了很远,停下来,在厚厚的枯叶堆上坐下,放声大哭。现在终于明白了,阿奶是毕谷摩,自己也是毕谷摩,会拿人魂吸人精气,所以讨人家嫌,没有人愿意来往。
从此她再也没想踏进莫得寨子一步,她一个人在家。她总是想着毕谷摩,哦,会拿人魂的毕谷摩。是不是鬼一样呢,怕黄泡刺,怕伞,鸡一叫就不见影儿?可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家里的门头上都挂黄泡刺,下雨的时候阿奶也打把破烂黑伞,鸡叫后、白天,阿奶都好好儿的,有人儿有影儿。晚上睡在阿奶身边,她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温热热的,是实实在在的脸,有着树皮一样糙的纹理。摸摸自己,光滑而细嫩,也是实实在在。啊,毕谷摩毕谷摩,它到底是啥样子呢?她做梦,好几次都梦见毕谷摩,梦中的毕谷摩,大多数时候都是嘭嘭嘭地敲着伞悲凄地哀求:开门开门开门……
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梦中,毕谷摩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却越来越多地梦见自己长出翅膀在山谷间飞呀飞的,清晨醒来,犹觉身体轻得象根羽毛,胸中充满喜悦。她喜欢死了这样的梦,总是想睡个回笼觉把梦延续。她把梦境讲给阿奶听,阿奶说这是好梦,说明小囡在长身体了-----你的身体里住着个小小的人儿,它的名字叫灵魂,昨晚你的灵魂在天上飞来着,为的是让你的身体往高处长哩。
是呀,她的个儿抽高了,她开始跟着阿奶走很长很长的路到田里干活。而阿奶的头发更白了更稀了,干柴似的身子更佝偻了——阿奶的灵魂在走向衰弱,就象树木的灵魂到了冬天就要衰朽一样。
农忙季节,邻近的田里总是许多人一起劳动、热热闹闹的——莫得人习惯样样事都相互协助——只有她们家的田,冷冷清清,永远只有阿奶和她。起初,她听着邻近田里的讲话声、唱歌声,看着他们围成一圈吃晌午饭,心中一阵一阵地抽痛,后来,慢慢地也不觉得什么了。
去田间的路上,春天的时候就开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蓝的,十分好看。回来时,她总是采撷一把带回家里,插在土墙上。吃过晚饭后,她喜欢拿出阿妈留下的鸡冠帽摆弄一阵,戴在头上问阿奶好不好看。这种时候,阿奶老是出神地看着她,说好看,真好看,就象一朵山茶花。有一次阿奶竟掉下眼泪,她十分惊慌,问她怎么了,阿奶说:“小囡太好看了,阿奶有点难过。”她噗哧一声笑了,觉得阿奶真好笑。
阿奶在木盘上仔细察看了一翻,说小囡今年十六岁了。
哦,十六岁,她感到奇妙而欣喜,一下子觉得生活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个数字,使她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奇妙的洞口。一股说不清的但十分好闻的味儿细细地从洞口飘出,让她联想到了百花盛开的春天。是的,她觉得春天就在洞中,它在等着她的进入。
哦,她对那个木盘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没事就搬出来,缠着阿奶教她认年月认上面的文字。不多久,她学会了计算自己和阿奶的岁数,也给家里的猪鸡计算岁数,经常说“今天是铜公月猪日,我十六岁零*天了”“今天咱家的猪多增*天了。”另外,她明白了季节是怎样一步一步来了又去的,树叶的变化和霜雪的降临都无不跟木盘上的那些笔画有着密切的关系。哦,太神奇了,时间!
她不知啥时起开始不喜欢早早上床睡觉了,洗过脚后总是要在无顶的走廊里站上一会儿,看看院子外面朦胧的树影,听听黑暗中各种夜虫的呢喃,直到阿奶叫唤,才不情不愿地回进黑暗的小屋,在阿奶身边躺下来。她睁着眼睛,听着阿奶浊重的呼吸声,闻着阿奶身上那来自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她血管里的血液哗哗哗地流动着,她觉得它跟那神秘的时间是合着拍子的。她兴奋莫名,侧脸看小小窗口透进来的星光,啊,天上的星星会眨眼,还会突然着了火哗一下掉下来,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真愿它们掉进窗口掉在自己的枕头边。第二天一早她忙不跌地告诉阿奶,阿奶说那叫流星,不吉利,看见要吐一泡口水。她就照着阿奶说的做了,看见流星就吐一泡口水,但心里却觉得流星真好看。
满天星星的夜晚,外面的林子里便会很热闹,总是飘出绵绵的歌声,还有三弦声口哨声树叶子吹出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青年男女们在谈情说爱。青年男女们的歌声,象清清的流水一样软软地冲涮着她的耳膜,象十月母虎历上的笔画一样神秘而令人喜悦。她总是屏住气息听着,认真地记住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在树林里拾柴的时候在菜园里打猪草的时候,她就肆意地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
她还经常跟着阿奶去二里外的一个山坡上赶集,把家里的猪、鸡或蛋拿去卖了,换回盐和油之类的生活必须品。集市里那么多的人,有挤来挤去购货的,有守着摊坐在地上的。有许多人先先后后经过她们,有的停下来,对她们家的猪鸡或蛋又瞅又摸,跟阿奶讨价还价,口沫横飞,他们不认识她们,是陌生人,他们都不叫她们毕谷摩。有时也会遇到莫得寨子的人,看见阿奶就白上一眼,然后闪入人群中不见了。但陌生人是大多数,他们来自十里八乡,他们不翻白眼,他们愿意跟阿奶和她说话。她很是喜欢,仔细地听他们说话,看他们黑黑的脸膛和肮里肮脏的破衣服,甚至他们和阿奶说不到一块而硬起脾气她也觉得有趣。赶集回来,她的精神总是特别好,饭也要多吃一碗。
现在,她大了,家里原来由阿奶做的好多事都换成她来做了,比如挑水。她家吃水的那条溪离家很远,每天清晨她都赤足走过那条又长又弯的坡路,在林间的晓雾还未散开之前便到达溪边。到达目的地后并不急于回去,而是把桶打满水,等桶里的水静下来,就伏下脸去仔细地看水中的那个人。水中的那个人啊,黑里透红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樱桃似的小嘴巴,她觉得自己是美的,心中很高兴。
看够了自己,就蹲下去从溪水里捡起一颗小石子,仔细地磨洗牙齿,磨得又白又亮,满口都是溪水的清香。然后从怀里取出木梳,把辫子解开,认真地把头发梳得又滑又顺,再仔细地编成一条大辫子。最后,扁担放在肩上,心情愉快地回家,一路上不时小声哼上几句歌。
一天清晨,她照例到那条溪边挑水。她放下竹桶,蹲在溪边摸进水里捡拾磨牙齿的小石子。忽然,啵地一声,一个石子落进面前的水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溅了她的脸。她站起来,一边擦脸一边扭头看是谁捣的蛋。
瞬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那是一个山鹰一样的年轻男子,半旧的黑色粗布衣服,半旧的黑色头帕。他高大健壮,黑色的脸膛,寒星一样的眸子,鼻子高而挺,嘴巴宽而阔,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她红了脸,把脸扭了回去。
“衣乌欠——象马樱花美丽的姑娘,林中白鹇成对飞,泉边金鹿双双跑,我是座龙的一朵孤云,我是座龙的一只孤鸟,双脚走过九十九座高山,两眼望穿九十九个坝子,遇不着如意的姑娘,今日遇着一朵马樱花,就怕花蜜被采过。”男子的声音温柔缠绵,象黄莺的歌声那么好听。她一只手扶着扁担,沉吟了一阵,唱道:“衣乌欠——象金竹一样标直的小伙子,阿妹我是深林中一朵小野花,春天过后就花落地,悄悄开来悄悄落。”“衣乌欠——野花开在山坡上,不怕风来不怕雨,扛锄的汉子合了心。阿哥不是那花蝴蝶,愿跟阿妹心换心。”她心中甜得如饮蜂蜜,脸蛋红得象春天的杜鹃花。“衣乌欠——阿哥是邻寨座龙一汉子,若是阿努有个心,今晚月圆来相会,这儿就是相会外。”
她羞到不行,再也呆不下去,便把扁担放在肩上,挑起水桶,低下头,匆匆从男子身边走过去。
走出很远,确信那男子看不见了,才缓下步来。
走向自家院子,一脸晕红忽地褪去,她记起这孤独的房子里住着的是毕谷摩。
不知怎地,她想起阿奶讲的一个鬼故事:一个年轻小伙子到集市赶集,遇见一个美丽的外乡姑娘,两个人心里头相互爱上了。不久,姑娘做了小伙子的妻子,还生下了一个娃娃,生活幸福极了。后来,邻居告诉男人,他的妻子是鬼。男人不信,邻居是好心人,非要救他,就教他一个办法试出妻子的真面目。男人虽然不信,还是决心试一试,反正试一下也不打紧。男人把鬼妻骗到地里,哄她去取水,然后背起孩子撑起伞。取水回来的鬼妻看不见她的男人,只看见一扇紧闭的门,她很伤心很害怕,咚咚咚地敲着,“开门开门开门……”,可是男人不开,他害怕,撑着黑伞一直走回家,一路洒下米粒,米粒能让贪吃的鬼慢下脚步,等她吃完的时候男人已经回到家,在门头横上一棵黄泡刺,鬼妻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男人见不到自己的孩子。
她鼻中一酸,泪影儿在眼里闪烁。山鹰一样的男子怎么会跟毕谷摩的孙女心换心呢?毕谷摩和正常人之间的关系,正如人鬼之间,永远由一把黑伞隔开着。陌生人,陌生人总是好心的,只有陌生人才会喜欢她。
她将竹筒从背上放下,把水倒入水缸,水在水缸里晃动,她的脸在水里成一个动荡的影子。等到水静下来,那变形的影子形成了桃花一样的一张脸蛋,她凝视着那张脸,久久不动。一滴泪掉下去,“啵”一声轻响,水缸里的美丽脸蛋复又动荡变形了。
这天,吃过早饭,她和阿奶照例下田去。一整天她都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挥动着锄头。阿奶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
从田间回来,点着油灯煮饭、吃饭,默默地吃着,她忽然问:“阿奶,我晓得你是毕谷摩,莫得寨子的人都这样说,我们家才会独门独户离寨子远远的——你说说你真害过人么?”阿奶先是一愣,然后就怒气冲冲,她说:“你这丫头咋这样!”
沉默。
阿奶叹了一口气,说:“你现在大了,我就跟你说说吧。是呀,我是毕谷摩,可这都得怪我的阿爸阿妈,我自己并不想做呀。老鼠的儿女天生要打洞,我有哪样办法?想想我这辈子受的苦,有时也真怨我阿爸阿妈。可我从没想过要害人,没想过要用毕谷摩的本事,从来不晓得毕谷摩的本事是咋样的,我阿爸阿娘也没跟我提起过。”
她说:“可人家都说我阿妈是被你吸干精气死的。”
阿奶说:“胡扯!我讲给你听,你阿妈是莫得寨子的一个孤女,守着她阿爸阿妈留下的一间草房,挨家挨户讨饭长大的,根本没人家愿意要。一天她来到我们家门前,问我:‘你的儿子能不能娶我?’我又惊又喜,第三天就给他们办了喜事。你想想你阿妈嫁来我们家我感激她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害她?其实,你阿妈是生你时难产死的,你阿爸是在你两岁时被雷公击死在田里----想来是娶了好人家的姑娘,背不住,给雷公盯上了。你阿爷家房子在莫得寨子里,他阿爸是有名的背玛,十里八乡的人都请他做法事,一年到头有肉吃,莫得人没有哪家能跟他家比家境。可你阿爷因为讨了我,家人跟他断绝了关系,人也给撵到了这里来。你的阿爷,起初并不在乎,可是日子一长,他就受不了了。一年到头没个人来往,我们毕谷摩打小就这样过来的,长大了也照样能过。可是他不同啊,他是热闹惯了的人,一下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朋友、邻居,对他来说跟死没多少区别。你阿爸出生不久,你阿爷就去跟他阿爸讲和,想带着娃娃回去,可是他阿爸不要他了,因为他和我生活过,怕他的灵魂被传染成了毕谷摩了。你阿爷回不了家,心里头不高兴,脾气就变坏了,开始动手打我,后来干脆喝上了酒,喝得越来越凶,有一天喝醉了从走廊掉到院子里,后脑勺砸到石块上,伤得很重,话都讲不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就死了,他死时你阿爸才五岁……我不该嫁你阿爷,是我害了他,我们毕谷摩是不能跟正常人成亲的。我们毕谷摩的命可真苦啊——我还算好的了,听我阿妈说以前寨子里有一个女毕谷摩,大家撵她她不走,就被他们用石头给活活砸死了。可是甭管怎么说,我的孙女是一定要嫁出去的,阿奶活在世上唯一挂心的就是孙女的婚事,为了这个我天天向祖先神祈祷,向天神姆咪祈祷。”
阿奶絮絮叨叨,她的眼睛混浊而呆滞,握着筷子的鸡爪似的手指发摆子似的颤抖着,那枯瘦的身子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真是说不出的老态龙钟。她呆呆地看着她,她的阿奶,在她的记忆中似乎永远是这么个样子。她心中想:“哦,阿奶,你有过花朵一样的姑娘日子吗?”
洗好碗,出去倒洗碗水,她看见院子里满是水也似的月光,抬头一看,月亮在树梢上又大又圆,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云彩,天空被月光浸得透明极了。她的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男声:“若是阿妹有个心,今晚月圆来相会,这儿就是相会处。”对着月亮看了好久,后来,一颗泪珠滑下了面庞,在月光的反射下晶莹剔透。
洗过脚后,阿奶吹熄油灯到小屋睡觉去了,她故意落在后面。她站在没有顶的走廊上,整个人浸在月光里,身子在地上拉出长长瘦瘦的一个影子。她仰脸望着月亮,外面的歌声一阵又一阵,热闹得让人心碎。
“小囡,进来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咧。”阿奶在里面叫唤。她进了屋,在阿奶身边躺下。阿奶很快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脑里充满了如水的月光。外面年轻男女的歌声越来越响亮:“衣乌欠——世上的姑娘多似云,阿哥的心呀只把阿妹来想,见不到阿妹呀,阿哥吃不下饭喝不下水。”“衣乌欠——多谢阿哥呀把阿妹来爱,为报阿哥恩情呀,愿把心儿给阿哥。”
七
林子里的歌声终年不息,院里那棵梨树的花儿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阿奶去世了,孙女的红颜褪尽了。临终前,阿奶躺在堂屋中央的席子上,奋力抬起已经失力的枯手,颤颤巍巍地触着孙女的脸说:“小囡,阿奶要回谷窝去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好啊?”她说:“阿奶,你去吧,孙女替你开心着呐。”阿奶叹了一口气,一颗混浊的泪珠滑下皱得不成样的瘦脸庞,那是她的最后一滴泪,然后,停止了呼吸。
她跪在阿奶跟前,把阿奶的那只枯手压在两只手掌间。阿奶的眼睛仍然睁着,眼珠子一错不错,她晓得阿奶还在看着她。屋里很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伸出手,轻轻地合上阿奶的眼皮。
第二天清晨,她到莫得寨子把背玛请了来。阿奶明白自己好不了,几天前就跟她说,她死后得请背玛背诵《指路经》,指引她的鬼魂回谷窝。阿奶说,背玛不会拒绝给毕谷摩做法事,要不然,她的灵魂回不了老家,成天在莫得游来荡去,莫得人会害怕。
莫得寨子现任背玛是阿奶的小叔,老背玛,即阿奶的公公则已经死去二十多年了。背玛比阿奶小着一些,虽然很老,脚手倒还算灵活。听她说明了来意,便收拾了法器跟着她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她把阿奶埋葬在北边林子的尽头,那样阿奶离老家就更近些。背玛为阿奶指出回老家的路,为此唱了足足一个时辰。他的唱辞有一部分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尔归祖界后,细心养羊群。择选肥牧场,绵羊又繁衍。常把羊秽除,世间好乐园。用物皆有备,勿须他处求。逝者归祖界,祖界样样好。杉花柏花开,不老不病地;老雁老鹤鸣,不死不生地,耆老健如壮;不热不寒地,稼穑比松高。冬季温暖暖,夏季凉爽爽,祖妣世居地。尔听指路去,尔居此处好,尔要如此作。前路明晃晃,尔顺明路去,尔顺此道去。
这个时候,寨子里出现了一种变化:一些叫做共产党的奇怪的人来了,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不是彝族不是哈尼族也不是坝子里的傣族,他们不会讲彝族话不会讲哈尼话也不会讲傣族话,他们的话由外村的一个彝族汉子转成彝族话。他们经常把村民召集起来,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她也经常坐在大家中间听,不过基本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的一只耳朵已失聪,而且衰弱的身体总是觉得疲惫。不过,有一些她还是听进去了,他们说,世上没有毕谷摩,她不是毕谷摩。
这些人多奇怪啊、多奇怪啊!这天,她开完会回家时心想。
毕谷摩?毕谷摩?
走进院子,地上满满都是月光。她的心被什么触了一下,佝偻的身子慢慢走上台阶,藏在岁月深处的一个情境象月光一般浮出来。一个清晨、一条溪流……一个山鹰一样的年轻男子……
寨子外面的树林里,隐隐约约传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歌声,只是她已经听不见了:天上的燕子结对对,地上的情人成双双,没有亲亲的那个哥在跟前,叫我阿妹眼泪掉汪汪。
长按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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