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郭亚军(幽幽南山)。七十年代出生在渭河源头的一个小山村,喜欢在文字里行走,现供职于兰州一家名表公司做售后维修工作。
幽幽南山
小说《血色的太阳》连载五
黑金(五)
第二天早上,喜娃和慧慧收拾好行李放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地上,然后去张老汉的小卖部等消息。张老汉好像知道慧慧和喜娃要来的一样,张老汉已经写好了一封信,可以说是一个纸条,一张三指宽的白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几句话:
老李,这娃是我老乡,麻烦你给帮忙找个可靠的矿让干些活。咱两也好几年没见了,有空来乌海看看,也代我向老马问个好。
写信人:张福海
喜娃把纸条折好后,慎重地装进了衬衣的上口袋里,然后在外衣上面用手掌压了压。要出铺子门的时候,喜娃转过身子给张老汉鞠了个躬,又对着张老汉说:“张爸,我两个就走了,有空我就来看望你老人家。”
张老汉也有些伤感,把一块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喜娃让带给信上的人。再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挥了挥手,就在喜娃和慧慧跨出门的时候嗓子哑哑地说了短短的一句:“娃娃呀,多长个眼睛,实在不行了就回来再想别的办法。”
慧慧没有吭声,倒是眼圈有些红,把小卖部里倒着的几根拖把扶正了立在门后,然后就跟着喜娃出了小卖部的门。
按着张老汉说的路线,喜娃和慧慧拿着行李坐上了去宁夏石嘴山方向的班车,经过了三个小时左右的颠簸,在一个叫“平沟”的地方下了车。俩人提着行李,看着远处茫茫的山峦和黑褐色的石头,心里兴奋中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眼前四面耸立的厂子,还有一条条黑带子一样的公路交叉着伸向灰蒙蒙的远处。公路上的汽车卷起一阵阵黑色的灰尘、狠命地响着喇叭呼啸着消失在又一阵黑色的尘烟里。低层的老式砖混楼房间夹杂着高矮不等的平顶房,几乎都是青一色的油毡铺顶,房顶的边缘压着一溜横七竖八的砖头。
俩人等眼前黑色的烟尘散净后,过来路口走到一个修鞋摊上。喜娃咳了一下嗓子,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问修鞋的师傅焦化厂怎么走“老师傅好,我问个路,这焦化厂怎么走?”修鞋老师傅连头都没有抬,专心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又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到处都是焦化厂,你要找的是哪一个?
还是慧慧机灵,弯着腰细声对修着鞋的老头说:“就是海伦焦化厂么,你老人家一定知道么。”
修鞋老头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一眼慧慧和喜娃,眼睛又扫了一下放在眼前地上的行李说:“我当然知道,这平沟的哪只老鼠黑、哪只老鼠白我都知道,说,从哪儿来?要找海伦焦化厂的谁?”
喜娃上前一步,诚惶诚恐地给修鞋师傅递上一了根烟,右手打着了打火机后,用左手捂着打火机的火苗递到修鞋师傅的下巴前说:
“我们从乌海市来的,来找焦化厂的李叔叔。”
修鞋师傅凑上香烟点着了后深吸了一口烟后紧闭着嘴,等鼻腔里喷出两股浓浓的青烟后这才开了口:
“乌海市?就你两个灰老鼠也是乌海市来的?八成是张福海那个老东西叫你们来的吧?老东西可能以为我早死了,要不咋不让先找我哩?也好,张福海这老东西看来还活得滋润,多活几年给儿孙们长长精神吧!”
喜娃听这修鞋的老头骂张老汉,想要发火回敬几句哩,刚要开口,修鞋老头又开口了:
“看见前面冒黑烟的那个大烟囱了吗?从路口左拐到厂子后门口,锅炉房前面有一排红砖房,第一间就是李麻子的窝,顺便把这破鞋给带过去,免得我送过去糟蹋那老东西的一瓶酒。”
修鞋师傅边说着话边扔过来一双补好了底帮的旧胶鞋,然后用右手里握着的锥子指着海伦焦化厂的方向。
喜娃欣喜地弯腰捡起鞋带连着的那双黄胶鞋,提着行李和慧慧转身就走,走了三步远又回过头来对修鞋师傅说了声“谢谢老叔。”
没有十分钟到路程,跟着两行黑色的汽车轮胎印子,拐过墙角就看见锅炉房前面的大铁门,喜娃先探头往里瞅了瞅有没有狗,然后朝身后五步开外的慧慧挥了一下手。忽然院子里一个大煤堆后面,突然冒出一颗跟煤炭一样黑的脑袋来。“干啥的?鬼鬼祟祟的干啥的?”突然冒出来的脑袋炸雷一样的声音吼了过来。喜娃赶紧上前陪着笑脸说:“老师傅好,我找李叔么,我从乌海市来的,专门来找我李叔。”喜娃没敢说找李麻子,刚才听修鞋师傅叫过李麻子这个名,因为张老汉只交待了焦化厂的锅炉房找李叔就成,所以再没问大名。看来这李麻子可能也不会是真名,可能张老汉没交待大名是怕多余的,但又不好让喜娃和慧慧叫“李麻子”,说锅炉房姓李的没第二个人。
突然冒出来的脑袋一听乌海市来的人找李叔,把手里的铁锹往煤堆上一插,噼啪一拍双手的煤灰,绕过煤堆的一角走了出来。喜娃这才看清是个矬壮的老人,迈着一双罗弯腿还弓着背。老人开口了:“是李福海这个老东西叫你们来的吗?”
喜娃不由得又皱了一下眉头,心思着这地方的人特别怪,开口没好话,比乡下田间地头干农的人都言粗。这时候身后的慧慧开口了:
“就是我张爸叫我们来找我李叔的么,老人家你知道我李叔在吗?”
“嘿嘿!在在,你们的李叔还没死,阎王爷嫌他费粮食不要他,几次都从鬼门关上给把他搡出来了,嘿嘿!”
矬壮老人把慧慧和喜娃往第一间平顶房里领着,推开房门后让喜娃和慧慧先进去坐,喜娃和慧慧让矬壮老人先进门,三个人推让了一番。矬壮老人让喜娃和慧慧先坐着烤火,他一会就来。喜娃和慧慧也在没有客气,把行李放在门口就进去坐在烤箱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一个木架床、一个档案柜、屋子中间地上一个烤箱炉子,还有一张靠窗户放着的旧写字台,上面放着锅碗瓢盆。慧慧给喜娃说:“这个老汉心好,可能出去找李叔去了。”喜娃说:“可能哩,这地方的老头都古怪,说话可恶的很,可总让人发不起火来,这个感觉真有些奇怪,会不会是这地方的风俗?”慧慧说“哪有见面先骂人的风俗?而且还是死长死短的恶毒话。”
两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听见外面大门口吵闹声和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两个人立马停止了话头,直了直身子端坐在椅子上。
门帘被掀起的同时,矬壮老人的话也传了进来,“把你个老不死,毛病还不少,还叫娃娃们给我把鞋带过来了,你怎么不绑在大雁的腿上让飞着来,我把你个老不死的懒驴。”
话音刚落,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刚才在外面路口指过路的修鞋老人,另一个就是刚出去的矬壮老人。矬壮老人胳膊下夹着一瓶酒,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喜娃和慧慧连忙站起身子给修鞋师傅让座,矬壮老人把东西放在那个很旧的写字台上后说:“这是你们马叔,跟驴一个姓,刚才你们见过面的。”这时候修鞋师傅“哈哈”笑得顶棚上的土都要落下来。矬壮老人毫不见外地对慧慧说:“娃娃,你身后的那个袋子里有面,桌下有个铝盆,你给咱们和些面揪面片吃,我们先喝个茶喧上一会。”慧慧赶忙起身找东西和面,喜娃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双手。
这时候修鞋师傅对喜娃说:“这老家伙就是你们要找的李麻子,老家伙把你两扔屋里不管,跑我摊子上尥蹶子子来了,还说我跟驴一个姓。”
喜娃这才明白过来了,赶紧绕过烤箱炉子到门口拿过慧慧的黑提包,从提包里掏出张老汉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双手捧给李老汉:“李叔,这是我张爸要我带给你的。”
李老汉接过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刚要打开却又停下了,把东西递到修鞋师傅的眼前说:“你不是有意见吗?全给你,还是双份,我戒了,咳嗽得要死哩,你收着,老张要是死了这东西也就没人给咱哥两个带了。”
喜娃从乌海走的时候没有打开看报纸里包的是什么?现在倒有些好奇,背着身子干活的慧慧也竖着耳朵在听也猜测着。
修鞋师傅哈哈地笑着打开报纸,里面一摞黄绿色的水烟块,方正的烟块上用木模压出来的“甘”字。喜娃知道这水烟,现在的老人们也很少有人抽水烟了。水烟抽法很多,尤其甘肃一带,有些人用水烟瓶抽水烟,一个黄铜做的扁方形瓶体,瓶体一侧带一根可以抽出来的烟嘴、烟嘴是用来装烟丝点火的。一根弯曲的铜管一端是吸口,瓶体内装有一些水用来过滤烟气,瓶身上还带有一个烟丝匣子。还有一种叫“干炉”水烟具,就像电影里的大烟枪。干炉也有很多讲究,有些用山羊的前腿骨做,需要细而结实,这样就难了,那有哪么多体型小而且年岁大的山羊前腿骨选做烟杆。后一种更绝,也极其稀少,是用黑鹰的翅膀锁骨做的,细小而珍贵,听说老时候有财东们,专门花大价钱让能工巧匠们给黑鹰锁骨上面包一层银叶子,次一点的就包铜花。一般鹰的锁骨不够粗,只有学名叫“海东青、金雕”的才行,那种水烟干炉叫“黑鹰膀”。还听说云贵一带也抽水烟,不过是用毛竹或楠竹筒做的烟具,传说是诸葛亮让士兵们抽水烟祛除瘴气的,所以川湘一带也抽水烟。可水烟只有兰州产,古时候的青城一带就专产水烟,现在还留有“甘”字牌和“兰”字牌的水烟。
修鞋老汉揪了一小撮水烟丝下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搓成一个小丸,放鼻子底下闻了闻说道:“好烟啊!就是身体不赢人了,烟瓶也早就扔了,偶尔抽一两支纸烟过个瘾就行了,咱们这一代人的肺早废掉了。再好的烟都是催命的毒药啊!”
李老汉问喜娃:“你张爸身体攒劲着没?饭量怎么样?咳嗽得厉害不?”
喜娃连忙答到:“李叔,我张爸身体硬朗哩,有时候自己还搬货,饭量小了,说肚子里油水多了就吃的少了。”
李老汉呵呵一笑说:“硬朗就好,你知道吗?我和你张爸,还有修鞋的你马叔,三个人都是煤矿的掘进工,曾经都当过矿务局的‘劳动模范’和‘生产标兵’”。瓦斯爆炸的时候没死,透水塌方的时候也没死,一次冒顶把一个班的人全困里面了,整整四天,四天啊!黑得像地狱一样的煤巷里没吃没喝的,一直扛到救援队来了后才被救出来,其他几个就碎骨头都和碳分不清了。这不,三个退休工人还发挥余热给自己饭碗里挣钱添肉吃,企业的退休费低得可怜,事业单位送报纸看大门的退休了都拿我们企业退休工人两倍以上的工资。
修鞋师傅在一旁插嘴:“你少给自己屁股脸上贴金了,什么企业退休工人,啊呸!煤黑子一个,你看看你的脸,一脸的青麻子肉里全是射进肉里的细煤渣,到死都用针挑不出来,那时候的炮工多威武,主席台上胸前戴着大红花宣誓给国家多产煤、多出煤,祖国建设需要煤,到头来退休了还需要成焦化厂的锅炉工了。”
李老汉也不示弱:“就你那驴像,还风钻能手,还大干一百天,安全生产一万年,要不是一天补几双烂鞋,你看你断了药还能活个一百天?”
喜娃和慧慧听着两个老头的嬉闹,不由得心思一阵难过。李老汉让慧慧把他提来的塑料袋打开,里面有猪头肉让切了凉拌,还有一斤油炸花生米装碗面。喜娃给两个老头不停地添着茶水,也不停地往烤箱炉子里添着碳块。给修鞋师傅让了一根香烟,修鞋师傅接过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就加在了耳朵后面。一会功夫慧慧揉好了面,按李老头的吩咐把一个小铁锅搭在烤箱炉子的火口上,往锅里倒了些清油后炝了一下刚切成丝的胡萝卜。然后往锅里添水又放了一勺炒好的肉臊子,就等着水滚锅了揪面片下锅,三个打在碗里的鸡蛋放在那张旧写字台上备用。慧慧和喜娃从两个老头的口音里听得出来都是离渭源不远的人,都是六十年代初国家招工到煤矿的人,退休的时候煤炭萧条,机乎那几年连仅有的退休工资都发不出来,所以都不甘受困才自谋了另一份职业。现在煤炭市场火爆,可是好多煤矿完成了转型和重组,大多数成了煤业集团和私有制煤矿,企业的改制最后把相当的包袱甩给了社会。在这个乱糟糟的小镇上,有人为一毛钱和菜贩打架,有人捡菜贩扔掉的边角菜来喂兔子,其实都知道那是捡回去喂家小的,也有人开着价值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豪车呼啸在乡间铺满粉煤尘的土路上,更有人麻袋背着砖头一样的钞票赌场上扔个痛快。
李老汉说,现在的煤碳不再是黑色的石头了,是黑色的金子,连续三年的煤炭价格持续走高,这周边的小煤矿就像雨后的蘑菇,有朽木的地方就有蘑菇出头,有黑金的地方就有资本的注入,黑金吸引了各地的投资者和各种身份的隐形股东。当地农民由于土地塌陷由煤矿出资陆陆续续地搬迁了,可外地的小各种小经营和劳工没们源源不断地接替了进来,也没有了国家从各地计划性的招工,各矿主在各劳务市场一拉一卡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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