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晴笑
A村是高速边的村庄，因为交通便利，地价便宜，也不知道何时起，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很多作配套的加工企业，租用的基本都是民居，场面或大或小，有的买台二手机器，带上老婆就做起了老板，有的积几年之功做大了，便买地盖厂房，逐步往正规企业发展。袁嘉烈的厂子在里边属于中等规模，5台机器，12个工人，不过最近一下子走了5人。
袁嘉烈招人的消息，陈卓是听沈悦说的，上次他请客，原本就是为这事而来，老乡们自然也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但因为地处偏僻，工资也不够理想，几乎无人响应。陈卓本来不敢去碰钉子，但是沈悦说，袁嘉烈快要垮掉了，这个单子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陈卓急问怎么就要垮掉了呢。沈悦说，嗨，这行业进入门槛低，谁都能做，做得人多了，就要压价抢单，再加上这几年工人待遇提高不少，已经无利可赚。你上次回得早，袁嘉烈说，去年一年挣的钱还不够付员工工资和房租水电，完全靠前几年的老本在支撑。我们怂恿他买楼。现在楼市嗖嗖涨，谁看都眼馋。趁手里有点钱，弄几套房留着，过几年一抛，哇塞，下半生不用愁了。可是人家袁嘉烈说，买楼做寓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日子怎么消耗？我真不明白，有钱了还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
“你当然不知道，不然你早就发达了。他这次订单很大吗？”
“也不会很大，但是交货时间紧。外包给别人嘛实在肉疼。他现在都是自己上阵，工人休息他不休，不过人又不是机器，能扛多久呢。”
陈卓说，要不，我们去吧。友情支援嘛。
沈悦眼睛一瞪，去你妹啊，我现在做文员，接接电话下下单不要太轻松，可不去受那个罪。不过，你可以去啊，美女救英雄，万一他感动了，你不就有做老板娘的机会了?
“切，做总统夫人我也不稀罕。我觉得跟你一张床厮守挺好的呀。”
“滚，别害我嫁不出去。”
陈卓要了电话，跑去室外打。沈悦急吼吼叫，喂，干嘛要避开我！
电话一接通，陈卓开门见山，“你那招人是不是，我过来你要吗？要，我就来；不要就当我没打这个电话。”
英雄气短也不过如此了，袁嘉烈只犹豫一秒钟，便肯定回复，“来吧，越早越好。”
陈卓刚从车上跳下，就接到袁嘉烈的电话，“你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不用麻烦我能够——”电话挂掉。没几分钟，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开到陈卓面前，一个急转弯，拐过方向，这才停下来。袁嘉烈脚踮地，说，上来吧。
月亮还被裹在云团里，黑漆漆的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眼睛里两个漆点如同漂在水面上的灯。
“嗨。”陈卓拘谨地打了个招呼，跨上车子。两只手，有点无从着落，想了想，落在了座位两边的横杆上，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一只带吸盘的树蛙。
车开得快，风被鼓噪出来，一波波地冲击着陈卓和她的手，像要竭力把她掀翻。陈卓用了全部力气，死死焊着横杆，与风抗衡。唯一的幸运的是，他看不到她的狼狈。
袁嘉烈扯起嗓子，在风中跟她谈价钱。她“啊？”了很多遍，然后说，提供食宿就可以，我也不会干长，等你招到人，自然就走。
进入村道，路开始歪扭起来，陈卓的屁股时不时地颠离座位，她感觉自己像做鞍马的体操运动员，险象环生，下一步就要给国家丢脸……这怎么可以？但是袁嘉烈并没有减速。
他明明了解她的处境，她恨起来，真想给他一个熊抱，想想而已，没有勇气，鸿沟摆在那里，填平它，不是两只手能做到的。
突然一个急刹车，陈卓毫无防备，朝他的后背结实撞上去，嗅了满口浓重的汗味。她抚着额跟袁嘉烈下车，原来路中间蹲着一只活物，眼睛跟翡翠似的，倏忽一轮，看到有人来赶，也不逃，只是“瞄”的叫了声。
“走走，快走啊。”袁嘉烈驱赶着。猫转着圈圈，就是不远离，不时抬一眼，可怜兮兮地看看他们。陈卓有些不忍，说，可不可以留下它，我来养。
“我那还有只狗。”
“那正好让他们做个伴。我会训练他们睦邻友好，绝不生事。”
袁嘉烈不说话。陈卓趁机把猫抱起，很有经验地抚摸猫的下巴，猫舒服得直哼哼。袁嘉烈瓮声说：养动物，要善始善终。如果没想好，就别养。
“当然。我喜欢猫。哦，你那只狗有没有名字？”
“特洛伊。”
“这个名字好玩啊，那我管她叫海伦吧。”
“还不知道公母，况且她也没那么倾国倾城。”
“我感觉是母的。哪里可以知道公母呢，你别笑，我真的不知道。嗷嗷——我不想知道了。”陈卓匆匆跨上后座。因左手抱了猫，右手只好搭住他。那样子很像一家三口，只不过，小夫妻俩生了个怪物。
“你开慢点好吗？我独臂。”陈卓说。
袁嘉烈肩膀耸动了下，是在笑，“哦，你原来有手的吗？我刚还以为你残疾呢？”
农田、水塘、山坡、林子，一晃而过。房子开始多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视线里漫漶成一串，机器的轰隆声像夏日闷雷。
“到了。”袁嘉烈刹住车。陈卓抱着猫下来。抬头看天，月从云团里露了出来，把天空渲染得云蒸霞蔚。
“过12点了吧，还不休息？”
“特殊时期，要赶到两点才停。不过女人不在此列。”
“有几个女人？”
“就你一个。另外有个女孩儿，小潮，是老黄的女儿，这里不大好。”袁嘉烈指指脑子，“平时给我们做饭，不过口味，真的不敢恭维。等会儿你跟她一起睡，她那房里是个高低铺。”
陈卓跟着袁嘉烈进了院子。蜂鸣的机器前歪歪扭扭地站着几个工人，大概实在太累了，他们迟缓地瞄过他俩一眼，又昏昏地垂下眼睑，继续手头机械的活。
袁嘉烈边走边介绍：这是厨房，这是餐厅，这是厕所兼洗澡间，不分男女，用的时候记得锁门。这是我的办公室，也是卧室。这是休息室，可以看电视；那两间是男人的宿舍。你住这里吧——
推开门，黑暗里传来小潮均匀的呼吸。
陈卓把门掩上，说，要不我睡休息室吧，有一张沙发就足够了。我怕影响到她，我晚上也要跟你们一样干活，而且，我有失眠症，需要用读书来治疗。
“哦？”袁嘉烈略略诧异。
“我的经验，失眠轻度患者，服用俄罗斯文学；中度，法国文学；重症患者，德国文学，最近我服托马斯曼，有奇效，三页催眠，五页保睡。不过天长日久身体会产生抗药性，以前，俄罗斯的名字，什么，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斯蒂芬·阿卡蒂耶维奇·奥勃朗斯基，读一遍就能催眠，现在一听倒像打了鸡血。”
“我这没进口药。只有国产《知音》《故事会》之类。不知道管不管用？”
陈卓笑一笑，“我自带。如果你需要，随时问我要。”
“谢谢。我们体力劳动者，不生这种病。”
袁嘉烈又把陈卓带到休息室。里边有一张漆皮剥落的旧沙发，弹簧东一块西一块的鼓出来，像到了癌症末期。东边靠墙，一左一右两张按摩椅，中间放一个书报架，果然放着翻烂了的《知音》《家庭》《读者》之类。电视，DVD播放机自然也配套，正对沙发，碟片凌乱地散在周围，一眼望去，封套上白花花都是半裸的女人。袁嘉烈眼明手快把碟片拢到抽屉里，说，“你洗洗睡吧，明天再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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