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片来自美国艺术家ChrisBuzlli
在某一片海洋的岸边，他将它从沙砾中捡起，握在手心。然后他对它说：我记得你。
海螺化石
看到那枚海螺化石是在一个停电的晚上，麒麟正拖着小鲸，匆匆穿过洋人街。突然，小鲸像脱缰的小狗，直扑街边一个小摊，伸手就抓。
是个卖首饰的摊子，摊主是一对金发男女，笑眯眯看着这个穿着水兵外套的小强盗。麒麟抢上前去，捉住小鲸的手，看清他抓的是一枚穿着皮绳的镶银石头链坠。
“海螺化石，镶九二五银。”金发女子说。她的脸像极了《钢琴课》的海伦亨特。
借着烛光，麒麟看见摊子角落一块小木牌上写着中文：“我们是一对来自奥地利的夫妇，走了很多地方，将我们从世界各个角落搜集到的好东西做成饰物……”
借着烛光，麒麟看见化石的螺纹，忽然心有触动。海伦亨特拿手电照着她：“慢慢看。”
麒麟问化石从哪里来。海伦亨特答：“三亿七千万年前，马达加斯加。”
麒麟没有还价，买下化石。回到客栈，小鲸一直紧抓着它，睡觉也不放开。
那一晚，麒麟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她梦见走在看不见光的丛林里，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处河谷。她似乎是要去找一个人，却在河流的拐弯处遇见了明治。他穿冲锋衣，背硕大背囊，站在岸边乱石上看着她。
河谷里水流激荡，他笑笑地对她说：“麒麟，我在这里。”
珠江夜游
认识明治那年，麒麟在大学图书馆做科技资料室的管理员。
明治时常来查资料。她为他取出，允许他将身份证件押在前台，借资料出去复印。
次数多了，她能背得出他证件上的记录：段明治，出生日期年，地址是位于海珠区的一家生物研究所。段明治，她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每次来，都远远地对她笑笑，算是打招呼。她却有小小的疑惑，这个轻易就吸住众人眼球的高大型男，在的喧嚣年份，如何能安于一份静默无声的研究所职业？
那次是麒麟费尽周折请外地图书馆的同行为明治寻到一份国外资料的影印件，明治大喜过望，对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两人就此熟悉起来。不久他从湛江出差回来，送她一枚鱼化石的复制品。虽是复制品，她还是觉得礼物珍贵，她受不起。
她说，不如我请你吃饭。
他说，好啊，想吃什么？
他们去了大沙头，海印桥底的海鲜排档。广州的夏夜燠热漫长，他们坐在江边，吹着江风，喝酒，说很多话。他看着她大吃鱼虾蟹，眼中尽是笑意，不停地给她递擦手的纸巾。珠江夜游的彩船开过来又开过去，珠江两岸灯火灿烂，江面水波涌动不息。
起身的时候，她借着酒劲，拉住了他的手。
那一晚，珠江边的栏杆应该记得，来的时候，她和他有一尺的距离，回去的时候，他的手轻轻揽上了她的肩。
三亿七千万年
第二年的春天，明治跟随研究所的科考队去了云南，考察怒江河谷的物种资源。他去到第三个月的时候，麒麟放了暑假，飞去云南探他。明治在昆明机场接到麒麟，他请了三天假，带她去了她一直想去的大理。
在大理，他们坐索道缆车上苍山，在洱海边的乡村路上骑双人脚踏车。
在洋人街的店铺里，麒麟买了一方深色披肩，又买了一条裤腿阔大的灯笼裤。她穿上灯笼裤，将披肩斜斜搭在肩上，再穿上露趾的平底凉鞋，走在街上就有游客拦住她请教当地的掌故。
麒麟知道自己长相很异族。从小大家就说麒麟不像是她父母的孩子。她黑，瘦，高额深目，巴掌脸，但又不同于粤人的黑瘦。长大后看孔雀舞才知道，原来她像杨丽萍。
这样的次数多了，麒麟疑心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大理古国的白族遗孤，被父母捡到，当成稀世珍宝养大至今。而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去大理，就是为了去看她想象中的家乡。
在大理的最后一天，麒麟和明治沿着种满女贞树的林荫路往城外漫无目的地行走。麒麟走不动了，站在路边，要明治背她。明治就背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赶马车的老伯伯，马蹄哒哒，小滇马一颠一颠跑过来，老伯伯伸出两个手指：八块。
傍晚的时候，在洋人街闲逛，麒麟的眼光被一间小店里的一枚石头链坠吸住。是一枚有好看螺纹的石头，镶了银边，系着粗粗的皮绳。店主是一个瘦青年，说这是三亿七千万年前的海螺化石。
不知何故，化石二字和它的年份让麒麟有隐隐的说不出的欢喜。
明治看在眼里，不由分说买下来给她。回客栈的路上，麒麟问明治：“真是化石吗？”
明治答：“你喜欢，它就是。”
“喂，你是科学工作者！”她喊。
明治大笑。
晚间他们住白族人家的客栈。院里有白色影壁，角落里种着茶花，有金桂的香气穿透黑夜。明治牵着麒麟的手上楼，进了房间，他开始吻她。他比以前晒黑很多，男人气息铺天盖地。
最后三分钟
麒麟住的客栈在洋人街的尽头。当年和明治住的客栈她去找过，客栈已经没有了，原址上现在是一家西餐馆。现在这间客栈也很好，青石水缸里养了睡莲，一只绿色的充气青蛙蹲在莲叶上，小鲸每天来来去去，总要去按一下青蛙的头。
麒麟每天和小鲸从外面回客栈，都要穿过被旅游纪念品遮天蔽日的洋人街。各色各样的蜡染披肩、大花灯笼裤、手工挂件、布艺钱包和手机袋经幡一样悬挂在头顶身侧，麒麟唯有拖着小鲸，不断实践穿花拂柳的分解动作。
有一间卖木雕小玩意和做旧的小人书和语录本的店铺，摊主五十多岁模样，整日里捧着个小茶壶。麒麟每次经过他的店，都听他在吆喝同一句广告词：“人生苦短，清货甩卖，最后三分钟……”
麒麟苦笑。人生有多少个最后三分钟？
记得当年，在大理过完三天，明治返回怒江河谷的科考队。麒麟坐车去了昆明，在那里逗留一周后，乘飞机回广州。
上午十点，昆明巫家坝机场，南航的客机就要起飞。也是最后三分钟，在空姐提醒乘客关机之前，麒麟忽然感觉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她有轻微的飞行恐惧症，每次登机前都要念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祷告词。可是，那一刻，她清楚知道，她害怕的不是飞行。她前所未有地想念明治，想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听他接起“喂，麒麟？”
手机响了一声，随后就没有了声音。再打，无法接通。麒麟低头关机，明治对她讲过，在某些河谷深幽、密林蔽日的地带，手机根本没有信号。回到广州，明治还是没有消息。麒麟告诉自己，不急，他会打电话来的。
那期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枚海螺化石被她弄丢了。麒麟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丢在了哪里。也许是回广州的飞机上，也许是从机场到家的的士上，也许根本在昆明就已经丢了。遗憾和心疼中，她觉得自己辜负了明治。
辗转煎熬中，八月过尽，大学开学了。上班第一天，麒麟在资料室接到一个来自陌生区号的呼叫，电话那头的男人先问她是不是段明治的女朋友，然后说，明治在云南出事了。
麒麟终于知道，返回广州那天，就在她拨打明治号码的时候，那只诺基亚手机正和明治一起，从山崖上跌入湍急水流。研究所的官方记载是：科考途中，突遇严重滚石及滑坡，段明治为救同事不幸坠入怒江，继而失踪。
小鲸
很长一段时间里，麒麟都坚信明治有一天会回来，出其不意地站在她的面前。
麒麟在上大学时看过好莱坞电影《最高危机》，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史蒂芬?席格一出场就消失在茫茫平流层，让麒麟太不甘心。她认定大英雄会王者归来，把劫机的恐怖分子打个落花流水。为此她和同学打赌，因为同学很肯定地说，史蒂芬?席格只是客串，他的戏到他跌出机舱就已经结束了。
最终麒麟还是输了，她请同学吃了一个昂贵的冰激凌。但是她仍旧不明白，大英雄最终都会复活，为什么史蒂芬?席格就不？大英雄消失在茫茫空气中，多么悲怆的结局，她接受不来。
就像此刻，她不肯相信，明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既然没见到，明治就一定会再回来。
从那年秋天到次年春天，麒麟陷入了长久的恍惚。她在往事中不能自拔，多数时间异常静默，有时会朝着某个方向的空气独自微笑。春天的时候，医院生下一个男婴，她给他起名小鲸。麒麟的父母帮她将小鲸带到了四岁。
麒麟一直在图书馆的科技资料室上班，接待读者，帮他们搜索信息，允许他们将身份证押在台面上，把资料借出去复印。只是，那些台面上的各类证件里，再也没有一个叫段明治的名字。一想到那个人的身份已被注销，个人资料上被打上“生卒年：~”的印记，她就忍不住心碎欲裂。
天长地久
麒麟在客栈的公用客厅里上网。她输入“海螺化石”，搜到了以下内容：
——海螺化石，学名菊石，是一种海洋古生物的化石。这种古生物从泥盆纪早期的鹦鹉螺目进化而来，在其后的三亿七千万年间，在全世界的海洋里大量繁衍。到白垩纪晚期，它们逐渐从地球上消失绝种，随着地球地质的变迁，它们的遗体残骸沉积在灰岩或页岩中，经历沧海桑田，成为化石。
——在日本，海螺化石也叫“天长地久石”。人们相信，结婚戒指如果镶嵌七千万年的宝石，就象征彼此相爱七千万岁，投胎千世仍是夫妻。
麒麟怔住，热泪盈眶。
而就在那一晚，当麒麟在客栈的房间里梦见明治之后，她开始相信，明治是不会回来了。她永远记得梦中的情景，她伸手要去抓住他，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就那样站在岸边乱石上，朝她笑，对她说：“麒麟，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阿宽
阿宽是地质系新来的老师，有段时间他频频来查资料，麒麟的同事挤眉弄眼说他在追她。
果然是。麒麟对阿宽说：“第一，我又不爱你。第二，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吗？第三，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阿宽老老实实答：“第一，我相信你会爱我。第二，知道。第三，我爱孔雀舞。”
听到第三条，麒麟笑出声来。她实在想不到，这个比她还小一岁，去年才毕业的地质学博士，竟然有这么老土的爱好。
国庆假期来了，这次竟然有八天。麒麟对阿宽说，她带小鲸出趟门，回来就给他答案。
那天下午，麒麟牵着小鲸，沿着种满女贞树的林荫路往城外慢慢走。走了很远的路，小鲸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哭，要麒麟背他。她背起他，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他们在路边遇到了一个赶着马车的老伯伯。马蹄哒哒，赶车的老伯伯伸出两个指头说：八块。
小滇马很带劲，训练有素，它沿着右边线走，一点也不怕路上跑来跑去的汽车。小鲸很喜欢马车，他站在座位上大声唱歌。麒麟看着小鲸，满意地想，明治若是回来，会认得出这个孩子吧。
海底沉没
麒麟和小鲸回到广州。她继续上班，他继续上幼儿园。
阿宽开始接近小鲸。他对麒麟说：“小鲸需要一个爸爸，否则……会很娘哦。”
麒麟怒：“威胁我？注意，你现在只是叔叔，不是爸爸。”
但是她允许阿宽带小鲸出去玩。她很享受地坐在球场边上，看他们踢球，追逐打闹。小鲸浑身是汗，大呼小叫，膝盖蹭破皮也不喊疼。
他越来越粘阿宽。
那天下班时间，阿宽领着小鲸来接麒麟。小鲸趴在阅览室的大桌子上，认报纸上的字。“海，底，开，会。”他念，又问：“好玩吗？”
“那可不好玩。”麒麟说。
是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作为低海拔国家，马尔代夫正受到全球气候升温严重威胁。为提醒各国采取行动应对全球升温，马尔代夫总统穆罕默德?纳希德在水下召开内阁会议。数名内阁部长潜至水下，总统在水下签署SOS文件……
麒麟在一部叫Hom的纪录片里看见过马尔代夫，她不能想象那个美丽的岛国有一天会永沉海底。然而，在那部影片的结尾，她看到了让人震惊的字幕：
每年，有一千三百万公顷森林消失。
生物种类的死亡率比自然淘汰的速度快了一千倍。四分之三的渔场资源处于耗尽、枯竭或岌岌可危的状态。过去十五年来的平均气温达到有史可查的最高点。两极的冰冠较四十年前已融薄百分之四十。到年，全球或将有至少两亿因气候骤变而产生的难民。
……
那么，麒麟想，到年又会怎样？年呢？年呢？到那时，地球，这个孤独星球上还会不会有人类存在？人类的头顶还有没有星光？星光还能不能夜夜照彻海洋？她握紧手中的海螺化石。
她早就知道了它是复制品，然而，它的螺纹，的确来自三亿七千万年前的古海洋。握着它，她看见了远古海岸，潮汐起落，万物生长。
而从此往后，当三亿七千万年过去，地球生物尽数灭绝，当又一个三亿七千万年过去，新的物种重新起源，在某一片海的岸边，或许会有一个人会再度与它相遇。他将它从沙砾中捡起，握在手心，眼里有天光云影飞速掠过。然后他对着它说：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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