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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day287

传说,在这片广袤的大陆上,有一座萧瑟阴郁的深山城堡。城堡之中,有一个镶满镜子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只会说话的鸟,它知晓世界上所有问题的答案。

它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宝藏埋藏在哪。它知道,哪条航线通往神灵居住的仙境。它知道,一对相爱的人,是不是永远不会变心……

“那它知道,妈妈去哪了吗?”小朱利安抬头,滚圆的双眼盯着摇椅里的戴珍奶奶,冰蓝的瞳色带着期盼的温度。手里还握着水杯,忘了给奶奶递过去。

“它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戴珍奶奶颤巍巍取过水杯,冲朱利安眨眨眼睛。

傍晚的最后一缕余晖在天际熄灭,夜色沉降,似要从窗口流溢进来。壁挂的油灯为房间投出一方温暖的明黄,朱利安站在窗边的摇椅旁,看着戴珍奶奶托着杯底慢慢喝水,渴盼着她喝够之后,再继续讲一讲那只鸟的事。

戴珍奶奶让朱利安搬一张小椅子过来坐。朱利安挨着摇椅坐在了她脚边的地板上,抬头看着奶奶。

戴珍奶奶摸了摸朱利安的小脑袋,继续讲起从她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

“以前啊,海边的凯姆镇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做海伦。她有美丽的金色大卷发,海蓝色的眼睛,圆滚活力的四肢。海伦常常穿着格子裙,跟着女伴到镇上剧院旁的广场去跳舞,好多英俊青年都喜欢她,都追求她。

“后来海伦选了那个每天都用生命起誓会一直爱她的青年,罗比,他们结婚了。刚结婚没多久,国王又开始大批征募,鼓励海边的青年出海去打击敌人、获得财富。这对新人舍不得分开,但罗比的叔叔说,出一趟海,能带回好多财宝。罗比对海伦说,要给她买下最美的房子,房子周围种上四季不败的鲜花。最终罗比不顾海伦的挽留,跟着叔叔出海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整整十年的这一天晚上,海伦再也忍受不了担心和思念的煎熬,她决定要去找那只鸟,问一问,自己的丈夫罗比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于是,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所有的首饰和钱,在第二天太阳刚刚从海平面上冒出来的时候,出发了……”

朱利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孩子们的房间,老旧木床彼此挨着成排。床上躺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小身体,缓缓起伏着,偶尔有谁打了一串小呼噜,蹭了蹭枕头,又睡深了。

朱利安抬头看向窗户,窗帘拉着,两道帘缝里透出一抹青色的天空。

天快亮了。修女姐姐们应该已经起床了,也许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也许在祷告。朱利安爬下床铺,穿上自己的小布靴来到门边,双手压下门把将门打开,又轻轻地把门带上。

朱利安先去了祈祷室。宽大的白布桌台上,摆着一排蜡烛,桌后是耶稣圣像,十字架的两边柱子上,分别挂着一盏油灯。烛光略微摇晃,映照着耶稣垂下的头颅。

耶稣的塑像造得高大,又摆在高处,双手无力张开,因烛光从下往上跃动着,耶稣的臂膀上、身后是成片的阴影。

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来过好多次祈祷室,但是每次看见耶稣像,朱利安还是有点害怕。

朱利安偏过头,踮起脚去看祷告室里的几位修女。年长的嬷嬷领起,其他修女跟着诵读着祷告,没有在意朱利安的打扰。

朱利安要找的亚娜修女不在这里。是了,这一天是周二,亚娜修女在厨房当值。

朱利安轻轻合上门,穿入走廊往后院跑去。

走廊没有点灯,是一径深邃的昏暗。但朱利安反而不害怕,他想象自己就是夜里的精灵,张开双手扑进这光线幽微,一路跑着,一路左右倾斜,像飞进狭窄船舱的海燕,指尖不时在两边的墙下轻轻点划掠过。

厨房里几位修女正在忙着煮土豆、切面包,并且一份一份地倒好牛奶,放在托盘上端到就餐厅里去。朱利安马上投入其中,一会儿添两根木柴,一会儿将切好的面包码在盘中。别看他刚比桌子高一个头,却从来不会把什么东西碰翻。

“您还记得我的妈妈长什么样吗?”朱利安接过亚娜修女递来的木瓢,转手将它放回水桶,继续跟在亚娜身后。

亚娜停下切土豆的刀,低头看了看朱利安,只见他眼睛亮亮的,等着她的回答。

“你的妈妈呀,”亚娜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花板,“她可是个大美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海面,蓝蓝的,闪着迷人的光。”

“还有呢?”

“还有……她有一头金色的大卷发。”

“还有呢?”

“还有……”亚娜放下手中的土豆,单手叉腰看着朱利安,“小朱利安,今天你的问题很多哦,这个点你应该跟大家一样睡大觉才对。”

“这个点我应该帮玛莎修女把装牛奶的木桶推到约翰那里!”朱利安笑着跑了。

亚娜看着他的小小背影,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瞬又耸耸眉毛,笑一笑,继续切土豆、煮土豆。

玛莎一手扶着小推车,另一只手牵着两个木桶上的绳圈,正要出门,朱利安跑过来,抓住了木桶的绳子。

“嘿,早上好,小伙子。”

“早上好,玛莎修女!”

玛莎直起腰来,两手拉着小木车,往门外去:“今天的笑容像漂亮的小天使,什么事这么开心?”

朱利安一边护着两个桶,一边帮忙往前推,脑袋被桶挡住了,声音传了过来:“我以后一定能找到我的妈妈!”

“哦……”玛莎闻言顿了顿,走了几步,才又继续问,“那你要怎么找到她?”

“我要去找一只鸟,它能告诉我妈妈在哪里。它知道所有的事。”

玛莎没有接话,倒是朱利安追问起她来,有没有听说过这只鸟、哪里有深山城堡。

好在他们经过市集,摩肩擦踵的人声鼎沸中,朱利安没再继续这对话。

朱利安的注意力已经被空前热闹的市集吸引了。他侧出身子一望,想看一看远处的海港。但人实在太多了,他看到的尽是裤子和鞋子。但他调高视线,就看到了高耸的桅杆,即便隔了这么远还是高于近前的众人,挂着升帆索的参差长短中,可见这次靠岸采购补给的是一支大船队。

而摊贩们肯定是早就接到消息,一大早就忙活着摆出丰实的商品。朱利安的身侧,一大筐一大筐的新鲜蔬果沿街码放,只见掀开的篮盖下,满满码放着紫盈盈的茄子、绿沉沉的西兰花、层层叠叠的洋蓟,还有更多的番茄,饱满的亮红色勾起人的食欲。

人群熙攘中,有人踩到了朱利安右脚的布靴。这一栏的摊位已经走到了尽头,经过几堆叠方的大筐时,朱利安暂时松开木桶的绳索,弯下腰来,踮起右脚去将靴子拔正,但他没能控制好单脚的平衡,一不留神就栽进了身后的大筐中。他挣扎着刚想起来,掀在一旁的木制盖子砸了下来,小朱安利收起脚想挡,先砸到了脑袋,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摊主正在为一下子卖出那么多筐的蔬果而欢欣鼓舞,一边张着嘴笑,一在脑中盘算着这一批货能赚多少钱。摊主两手也不闲着,将身旁的筐子都往外推,每次采买转过身来时,都搭把手帮他把大筐抬起、放在大推车里。

最后每车装了十多筐,一共运了五趟,采买几乎把附近几个摊都搬空了,才终于把钱一齐给结了。每个摊主都反复数着到手的银币铜币,又谢过采买光顾,祝他们海神保佑、顺风顺水。没人注意到,有一个小男孩,躺在大筐中,也被搬进了船舱里。

船舱里阴暗闷热,朱利安所在的筐子又被压在靠内侧,没有人发现他。刚开始他也扯着嗓子呼救,没有人回应他。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为何这逼仄束缚中还带有左摇右晃的起伏,他甚至要以为这是魔鬼困住小孩的盒子,不知什么时候盖子一揭,自己就要被吃掉。

在浑噩朦胧中不知过了两天还是三天,朱利安听到有人说话,他也顾不得什么魔鬼了,连忙求救。他实在太渴太饿了,连声音都弱得像小猫叫。

进入船舱的是两个厨子,说笑着来搬菜,进出几趟,声音再次远去的时候,朱利安扯着领子尖嚎了一声,嗓子眼像砂纸刮擦出血一般紧着疼。这一声,终于叫住了两个聊得正欢的厨子。

船长正在甲板上跟两位贵妇聊天,高谈阔论间,小朱利安被带到了船长面前。两位贵妇看着奄奄一息的朱利安,惊呼起来,引来了其他人的围观。

“船长,这是谁家的小孩?你的船上怎么有人这般虐待孩子呢?”戴着鹅羽小礼帽的贵妇拿着扇子指着朱利安,又轻轻打在船长的肩膀。身旁另一个贵妇也连声附和。

船长问明情况,叫人给朱利安一些吃喝。

朱利安趴在甲板上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拿着硬面包一通狼吞虎咽,噎到了也伸长了脖子往下吞,拿着空杯子乞求厨子再给一点水。

厨子见船长没说话,就赶紧又去装了一大杯水回来,放在朱利安面前。

甲板人多,船长不便多说,就声称自己会好好安顿这个孩子,让厨子带着朱利安去了底仓船员的休息处。

稍晚点的时候,船长又忙着在船舱里举办的舞会上结识各界名流,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那之后的日子里,朱利安就一直跟在那个给他送水的厨子身边。厨子叫肯尔,厨房里做多了剩下的余菜,他都会让朱利安装一些在大盒子里,留着慢慢吃。

肯尔厨艺不赖,朱利安觉得肯尔做的菜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事物,每次都要大叫“好吃”。

厨房里其他厨师和帮工,都会笑话朱利安,纷纷将自己手头的菜抓一点递给他吃,让他好好品评一番。

朱利安每天都能吃饱喝足,然后卖力地帮肯尔的忙。别看他个子小,动作可麻利了,拿盘子、找调料、扔垃圾,小短腿跑得倒是快。后厨每天都在忙碌,除了三餐要做,还要应对客人们各种临时起意的要求,早茶甜点、下午茶拼盘、晚上小聚的零嘴,还有偶尔的舱内晚会。

船上未必需要这么个小孩做童工,但一旦有了这么个机灵的小东西满场钻,快速地回复客人,或将客人的其他要求带回后厨,嘴巴还甜,那就讨喜。尤其是那些贵妇,总是喜欢捏捏朱利安的脸颊,听他说“美丽的夫人,很高兴能为您送上这份美食”。总之,朱利安这个不速之客,总算是在船上为自己钻出了一个小小位置。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朱利安,比如船上掌管清洁打扫的威廉太太,每次她见到朱利安都会大叫,让他不要蹿来蹿去。而朱利安给她的回复就是,飞快地跑远,跑进厨房里或者跑到甲板上绕回厨房里。

肯尔也问过朱利安他是哪里人,在沿海诸国有没有亲戚,要不要带个信回家去。得知朱利安住在萨亚镇的天主教会福利院、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时,肯尔就不再多问了。

“等船返航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上帝保佑,你的修女姐姐们不要太担心。你在这船上可好着呢。”

漆黑的船舱底下是船员的休息室,每个人一个窄铺,彼此挨着,过道仅容一人走过,比福利院还逼仄。肯尔是个胖子,幸好住在下铺,不然可能会在某个风浪起伏的半夜把床压塌下来。他跟朱利安说着话,同时把床上的褥子翻了个个儿——那一面睡太久了,现在朱利安跟他一起睡,换面干净点的。

当朱利安说肯尔是个大好人的时候,肯尔哈哈笑了,周边其他准备睡觉的厨工也来凑趣。

迪卡,那个最会做蛋糕的,从邻铺把脑袋凑过来:“做大好人可没有什么好处,既不会涨工钱,也不会娶到漂亮老婆。”

“就肯尔是大好人,我们就不是大好人了吗?”爱钓鱼的威廉老爹躺在上铺大声问,“看来要钓到更多的鱼来训你的嘴!”

笑闹之中,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又是一天的忙碌。夜幕降临的时候,肯尔将朱利安从厨房拎出来,放在甲板的威廉老爹身边,让他端着餐盘好好吃饭。

“小鬼,你是哪里人?”威廉老爹顶着一张宽大的渔夫帽,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鱼竿,和浮在海面上的鱼漂。朱利安有种明显的机灵,再多一点就是妥妥的滑头了。这不是常人家的孩子该有的,起码不是这个年龄的。所以朱利安可能不止是住在福利院。

“我从萨亚来。”朱利安抓着鸡腿,吃得满嘴油。

“萨亚之前呢?”

朱利安停住了咀嚼,看着鸡腿,声音低落了下去:“……我也不知道。妈妈带着我去过很多地方,我们一直在赶路。”

“到达萨亚镇的时候,福利院收留了我们。妈妈跟我一起住了两天,我生了一场重病,再醒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第二天再醒来,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在福利院住了半年,想等她回来。”

对话没有继续。威廉老爹能想见一个小鬼跟着母亲沿路的颠沛流离,稍稍稳定后,就慢慢养成了小心翼翼而带着讨好的机灵。

“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去找她。”朱利安勾着的腰背又立直了,咬了一大口鸡肉。

威廉老爹文言瞥了朱利安一眼,不知他哪来的信心和力量。

“哦?你打算怎么找?”

“我要先去凯姆镇!”朱利安颇有规划的样子,忽然又停顿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老爹,这艘船会经过凯姆镇吗?”

“会。再有一次停靠之后,就开往凯姆镇了。你在凯姆镇有亲人?”

朱利安就告诉威廉老爹,他从戴珍奶奶那里得知,以前有个叫海伦的阿姨要去找无所不知的鸟,就是从凯姆镇出发的。他还记得,戴珍奶奶说海伦先是走到了一片草原上,白天赶路,晚上就睡在牧羊人的小屋里。然后经过了一个小村庄,那里的人们酿出的葡萄酒是这片大地上最好喝的酒……

“等等等等,海伦要去哪?什么无所不知的鸟?”

朱利安放下比划的鸡腿骨头,转头看威廉老爹:“咦,老爹你不知道吗?有一只什么都知道的鸟,它住在一座大城堡,我可以问它妈妈去哪了。”

“……”威廉老爹看着鱼漂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朱利安探头看他的脸。

“啊哈,那只鸟啊,我听说过。”威廉笑了笑,声音有点发干,“可是我听说,那只鸟是用古语说话的,而且它的话非常深奥,小孩子是听不懂的。”

“我……”朱利安本想说自己不小了,十岁整了,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谦虚一点,“那什么时候能听懂?”

“嗯……至少要16岁。”

“没关系,我可以先找到它,守着它,一过16岁生日我就马上问它。”

威廉老爹哈哈笑了:“那你可要带够好几大船的干粮,不然你得一边等,一边饿肚子啦。”

朱利安刚要再啃一口鸡腿,听到这话,张着的嘴巴停住了。

是啊,要准备好多干粮才能上路。要吃6年的干粮,那一定很多。

朱利安没有这么多干粮。他只要一下船,就要告别肯尔和大家了,不会再有人给他那么多好吃的。就像以前他跟妈妈赶路时那样,会经常挨饿。

就算有那么多干粮,又要怎么运到大城堡呢?他自己一个人肯定搬不动。

那个海伦阿姨带上了她所有的钱和首饰,可以在路上买吃的,但是他没有钱和首饰呀。

朱利安从来都是知道食物是珍贵的。

他和妈妈赶路的时候,每经过一个村庄或小镇,妈妈总是要到制衣铺里,求一份缝补的工作——她总能缝得又快又好。时间够的话,妈妈还能做衣服,她做的衣服每个女人见了都说好看、说像是有钱夫人穿的款式。妈妈点灯熬油缝补的时候,朱利安就洗她俩的衣服——跳进借来的盆子里,对着洒满草木灰的湿衣服一通踩,又蹦又跳。洗完了就铺在外面的柴火或干草上,差不多第二天就能干。

晾好衣服,朱利安就趴在“床上”跟妈妈说话,说白天看到的店铺、小伙伴的玩具、听到的传闻……朱利安总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他起来时,妈妈已经将手头的活交了,换来几个铜板,买一些黑面包,另有一小杯牛奶给他。

那这次,妈妈不在身边,他要自己上路了,朱利安才想到,他不会缝补衣服,也不会有人要他洗衣服。他可以放羊——他放过两次。但并不是哪里都有羊群。

怎么办。

威廉老爹的话,一下子把朱利安给难住了。

之后的几天,朱利安总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跑得也不像以前快了,笑声也不像以前多了。大家都奇怪,蹦蹦跳跳的小朱利安这是怎么了。

这一天,厨房不那么忙,肯尔与朱利安一起,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人捧着一个大盘子,插着土豆和烤肉吃。

“听威廉大叔说你要去一个大城堡,找一只全知的鸟?”

“是啊……”朱利安点点头,“可是我发现先要准备好多的干粮才行,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你的妈妈没告诉你她去哪了吗?”迪卡在忙着给蛋糕裱花,抬头插了一句话,又埋头继续。

“没有。那时候我生病了,妈妈也生病了。我睡了很久,醒来后妈妈就出远门了。”朱利安停下咀嚼,把叉子放下。

“修女姐姐说,她是在一天傍晚出门的,走之前亲了亲我的额头,就像以前睡觉前那样。然后她就出门了。”

“大晚上出门去?”迪卡笑了,“又不带你,我看啊……”

“迪卡!”威廉老爹的声音突然从厨房的舱门口传来。

朱利安回头见威廉老爹要进来,和肯尔往旁边坐了坐。威廉老爹提着鱼篓和鱼竿走进来,看表情不太愉快的样子。朱利安猜他是没钓到鱼。

“修女姐姐说,小天使会为她引路的。上帝也会保护她。”

迪卡摸摸鼻子:“哦……是这样,那她……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你的爸爸呢?”迪卡又问,“你妈妈是不是找你的爸爸去了?”

朱利安缓缓地摇摇头:“不知道。妈妈说爸爸在家乡。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去,跟他团聚在一起。但是我们暂时得离开镇子。我是在乡下的外婆家长大的。再后来,我们又离开了外婆家,走到了萨亚镇才停下。”

朱利安说完,戳了戳盘子里的土豆,举到嘴边啃着,而后才发现,没有人说话了,厨房里难得有了那么片刻的安静。

晚上睡觉的时候,肯尔依旧躺在外侧,半个肚子漏在床沿外,没人再走动的时候,他就从床底下拉出两张凳子来,垫在床外,以免半夜翻下走道去。

朱利安快睡着的时候,肯尔说话了,声音低低的。虽然大家不说话,但朱利安觉得还有人没睡着,在听肯尔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但偶尔能捕捉那么几个词。

朱利安偷听过福利院的巡夜嬷嬷说话。她们两人一起,在黑夜里提着摇晃的油灯,挨个查看孩子们的小床,悄悄地说着话。没什么有趣的故事,但这种感受,支棱着耳朵捕捉飘在空中的词语,像是获得了某种不被允许的小特权,有点小刺激。

但这次,朱利安不用支棱着耳朵,肯尔是在跟他说话。

肯尔说,他有一个儿子,如果现在还在,大概比朱利安大两岁。他原本生活在一个小渔村,每天煮着最拿手的海鲜汤,招待打渔回来的渔夫。牡蛎则是招待行经的游人,一盘十个牡蛎,用刀撬开,淡淡的鲜甜带着矿物的微咸滑入口舌,令人一吃成瘾。于是他总是一天忙到晚,为了盖一座海边的餐厅,而不是小屋和小摊。

也因此,疏忽了对小肯尔的照看。小肯尔六岁就会自己划船去钓鱼玩了,每天都从海边摸回各色的石子和贝壳,小屋的墙角下摆了一摞。肯尔没觉得这有什么,海边的孩子本就是以海为家。直到小肯尔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肯尔抢收完小摊,才突然想起,小肯尔还在海上。并且,再没有回来。

肯尔借了船,风暴稍歇就出海找小肯尔,小船在风浪仍甚的海面上起伏跃动,灰茫茫的海面上,雨水连天。没有船只,没有人影。

肯尔开始顺着洋流找,一处又一处的海岸,一天又一天的日落……后来肯尔就上了这艘夏天顺着洋流走的船。

朱利安静静的,没说话。肯尔以为他睡着了,叹息了一声,正要躺平了,却听到一声呜咽。肯尔伸手一摸,满手是泪。

“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们不要我们了吗?”

这一天睡下前,这是最后的话,压在枕头里,浸着微咸的潮湿。

第二天天色蒙蒙,起床铃叫厨子们起来做饭的时候,肯尔醒来,朱利安已经没在床里了,天知道这个小鬼头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爬出去的。

肯尔跑到厨房里,没看见朱利安;又跑到甲板上,也没有。他不安地回到厨房里,刚要问其他人有没有看见朱利安,朱利安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手里正挥着大刀,切土豆。

“哎呦我的小老爷,快放下刀!”肯尔捏了一把汗,上前取了刀,“胳膊肘还没刀背粗呢,还舞得虎虎生风,一个刹不住,你的一根小手指就没了。”边说边点他的手指和鼻子。

朱利安一边躲一边直笑:“才不会!”

谁都没有再提前一晚的对话,朱利安再次像拧了发条的玩偶,到处蹦跶。

经停凯姆镇这一天,朱利安站在船头,看着人们下船。

到达目的地的乘客大箱小箱地搬行李,人群嘈杂,侍从女仆手忙脚乱。船员们下船放风,有些会顺手帮有钱妇人们搬些东西下去,但也不会多贴心地服务周到,往往是到了船下,放了东西,招呼都没打一个人就跑没影了——长途的海上漂泊,船员们早就憋坏了,要去镇上的酒吧里好好喝一通,接着上次没吹完的牛皮,或是继续添油加醋地讲阔佬阔太晕船的丑相……总之,海上的总要到陆地歇一歇。陆地上的行人,则每每都要张望一下这支庞大的船队,似乎也都准备着出海走一遭。

“不下去走走?”肯尔摸了摸朱利安的脑袋,宽大厚实的手掌,手指尖有些粗粝的肉刺,刮擦着朱利安的头皮。

朱利安摇摇头。

“去吧,跟我一块儿去买菜。”肯尔揽着朱利安的脑袋,往人群走,“说不定能给你买回个伴儿,也藏在蔬菜筐里!”

“诶诶诶,站住,那个小鬼!”嘈杂之中,船长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而来。

船上也有几个小孩乘客,但朱利安就觉得那是在叫自己,他回过头望向声源,肯尔也停住了脚步,两手扶着他的肩膀,站在他身后。二人就这样站在甲板的人潮里,张望着。

船长拿着烟斗挤过来,整了整被挤歪的礼服下摆,在朱利安面前站定。

“我记得你。”船长用烟斗嘴向朱利安点了点,“那个藏在土豆筐里的小偷渡客。”

“不是!”朱利安大叫。

“不是的船长,他不是逃票,他是不小心摔在筐子里昏过去了,被抬上船的。”肯尔帮忙辩解道。

“我不管你是怎么上来的,你上了船,就得有票。瞧这……”船长说着,伸手要掐朱利安的脸颊,被躲过去了,“这脸蛋圆滚的,吃了船上不少物资吧?嗯?”后一句,是冲着肯尔说的。

“就,就是些剩菜……”肯尔嗫嚅了一下。

船长哼笑:“剩菜?剩菜不是物资吗?我倒到海里去,还能养不少鱼呢!”

“你想干嘛?!”看到肯尔低着头,朱利安非常不喜欢这个船长,大声问他。

此时要下船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朱利安这么一喊,周围几个人多看他一眼,又匆匆下船。

船长倒是被问住了,他刚才过来,只是想着船上又养了一只吃白食的小老鼠,没想到底要干嘛,是要他赔钱呢,还是直接轰下船去。看朱利安衣服褪旧的样子,肯定也没钱。

“你吃我船上的东西,又搭了这么一段航程,你说你怎么赔我?”船长把问题抛给了朱利安。

“我帮厨房切菜、送菜,帮太太们点餐,帮先生们买香烟,大家都感谢我,我为什么要赔你?”朱利安奋力地仰着头,看着戴着礼帽的高大船长,手心紧紧攥着肯尔的裤腿。

“呦呵,”船长笑了,却随即弯下腰来,食指指着朱利安的鼻子道,“那你找他们要你的感谢去啊。该赔给我的,就得赔给我!小东西,你给我听着……”

船长倏然瞪大了眼睛——肯尔一把拨开了他的手指。

“您,您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肯尔终于抬头,直直地看着船长。

船长瞪大了眼睛看着肯尔,随即笑了一声:“啊哈!”不可置信般地看了看四周,看看有没有谁一起来见识一下这个以下犯上的船员。

“肯尔·隆巴顿!”船长抬高了下巴,睨着肯尔,“你以为你是谁?慷慨善良的使者?哈哈,现在,隆巴顿先生,我告诉你,你跟这个小鬼一起,马上,立刻,给我滚下我的船!”

“您,您不可以这样随便解雇我!”肯尔大叫起来。他想到,自己已经在海上漂了四年,老家的小摊早就荒了;小屋也许已经被风暴卷走了屋顶,变成了流浪狗的窝,他在这里从船上下去,就没有地方去了。

“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的船!”船长开始推搡他们,并呼喊甲板上的两个船员一起来把他们轰下去。

推搡中,朱利安竭力想躲开,但被揪住了衣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挣扎,这艘船本来就不是他的地方。可是,不在这里,又去哪里呢。肯尔呢,他害怕吗?看到肯尔胖胖的身躯被推得踉跄,突然就有什么跌出了朱利安眼眶,来不及在脸颊上停留,就落在了船长的手背上,只是船长正忙着拽他的领子把他拎下去,没有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一滴两滴。

该去哪里?该怎么办?朱利安不知道。谁能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只神奇的鸟,能知道一切的答案吗?

他们站在码头的栈道上,乘客已经散去了,码头边上没多少人,有海鸟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

朱利安不敢抬头看肯尔。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会越揉越糊。他咬紧牙齿,用力地用衣袖把眼睛抹干。

肯尔看着这艘自己待了四年的船,好一会儿,才把视线收回来,看向码头外,远处的市集。他本来是要去采购果蔬的。现在不用去了。

肯尔伸手扶住朱利安的肩膀,揉了揉朱利安的头发。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个……”肯尔说着说着,就朝着大船吼起来,“这个对着有钱人摇尾巴、对着船员鼻孔朝天的船长!”

“可是,我们现在去哪里呢?”朱利安抽了抽鼻子,抬头看肯尔。

“嗯……”肯尔抓着头皮想了想,“先去吃饭!吃饱了就有办法了!”

肯尔带着朱利安到了街上。凯姆镇的市集肯尔来过几次,还算熟悉,甚至有瓜果商贩认出了肯尔,向他热情推销。肯尔忙摆手躲过了。

二人进了一家小餐馆,还没到正午,餐馆摆了六张方桌的厅中没几个人。

“吃什么?”老板娘拿着皱巴巴的菜单,丢在他们落座的桌面上。

“有了!”原本还在低头思索的肯尔看了眼菜单,忽然大叫,站起来,“夫人,您这里招厨子吗?我是一个厨子,我能做各种菜式,船上那些有钱人都爱吃我做的菜。”

老板娘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忽然站起来的胖子,而后道:“那你去给船上的人做啊。”老板娘从头到脚打量了肯尔,拈起了菜单晃了晃,“那你还要吃饭吗,厨子?”

“那……”肯尔朝门外看了看,“这边最大的饭店在哪里?”

“最大的饭店?”老板娘哼笑,“就这儿还不够你吃?”

肯尔也不是气性大的人,朱利安一拉他的衣角,肯尔就避让了。二人从小餐馆里出来,就上街四处张望,见到餐馆就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要招厨子的。

但还没找到新工作,肯尔就被一个不甚熟悉的船员叫住了,那人是受船长之命,向他讨回那笔他早上领取的钱——为船队采买蔬果的费用。

肯尔气愤地嚷嚷,他的这几个月的工资也还没结清呢。于是肯尔跟着这个船员又回到码头上。肯尔马上就看到自己的铺盖和旧衣服丢了满地,有两件漂在了水面上。

船长居高临下地睨着肯尔,要他把钱还回来。

肯尔下水捡起自己的衣服,爬上码头的木栈,将行李都归拢在一起,然后站直了,跟船长算自己五个月零七天的工钱。

船长完全不想谈这个,直接叫船员上前按住他、去他兜里掏。

“快跑啊肯尔!”船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这粗糙的声音穿透了远处市集嗡嗡。肯尔马上醒悟过来——船长这是要不讲道理了,那他还指望什么呢,跑吧!

肯尔一矮身躲过了两个船员拥过来的手,撒腿往回跑,边跑边想,幸亏让朱利安先在一家小摊前吃点面包等着,没让他跟过来。

那两个船员似乎也没料到这个胖子居然这么灵活,慢了一步才赶上去追。眼见着肯尔越跑越远,钻进了市集的人群里,船长气得不行,从舷梯上跳下来,在肯尔的铺盖和衣服上又踢又踩,一直踢到了水里。又觉得不够,冲着船上喊:“刚才是谁?!滚出来!吃里扒外的东西!”

船长气得跳脚,噔噔噔跑回船上。

肯尔找到朱利安,两人跑到凯姆镇另一边,才稍微休息,向路边的住户老太太讨了两碗水。

“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吗?”肯尔谢过老太太,又向她打听,“我是个厨子,做菜非常好吃。但是如果没有招厨子,其他工作也可以。”

“大家做的都是小生意,哪里有闲活给外地人干哦,有也是找本地知根知底的。”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口捶洗衣服,捶两下,歇一会儿,“我儿子在地主庄上干杂活,打柴、放羊、收庄稼这些。工钱少得可怜,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候卖鸡蛋挣得多。”

“我也可以放羊。”朱利安抬头看肯尔,想了想又马上补充道,“也可以打柴、收庄稼。我学得很快。”

“要是不怕辛苦,可以到邻镇的小礼堂前看看。那里常有招工的人,去坎格山的煤矿,挖煤。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本地的,肯卖力气、肯下井就行。”

“工钱也是可以的,下井可是个危险的伙计。前几年的一个雨天,‘轰隆’一声爆炸,埋了几百个人。”

“我可以下井,我学得很快。”朱利安马上又抬头看肯尔,那语气,肯尔就像是煤矿招人的工头,说服了肯尔,就马上可以开工挖煤似的。

肯尔笑了,摸了摸朱利安的脑袋:“哪都有你!要去也是我去。”

下午肯尔带着朱利安又在镇上转悠了一圈。他始终希望能做一个厨师,这是他最拿手的活。但二人还是一无所获。

晚上他们回到老太太家门前,给了老太太三个铜币,让她准备一些吃的,并让他们在她屋里的地上对付一晚上。

老太太得了铜币,马上张罗着做海鲜汤,再搬出面包篮子,让这两个外乡人好好饱餐了一顿。

晚上的时候,把干草铺在她儿子空了许久的床铺上,两个人洗了脸,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去隔壁的索璐镇转了一大圈,终于有所收获。一家酒吧愿意用肯尔,但并不是做厨子,而是酿啤酒。

“当然,如果厨房里太忙的话,你也要去帮忙;如果大堂里太忙的话,你也要去帮忙,但愿上帝保佑你的肥肚子不要撞翻了桌子。”女老板碧丽斯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她明显忽略了她自己更为滚圆的身材。

这是一家兼着餐馆生意的酒吧,总之肯尔是个主要酿啤酒的打杂。

碧丽斯想给朱利安安排活计的时候——她想将朱利安作为附赠的小跑堂——被肯尔拒绝了。见肯尔盯着她,昂首挺胸仿佛在为国家利益谈判的神情,碧丽斯大笑。

“那你的工钱可就没有这个数了,厨子!”

肯尔瞪大了眼睛,每月60个铜板,已经是以前的一半都不到了,竟还要再扣!

“碧丽斯女士,他还是个孩子,这个年纪应该去上学,而不是当童工……”

碧丽斯在柜台后面继续大笑,声音绕过午时嘈杂的酒吧大厅,梁上的灰沉都震下来当了餐点的作料。

“女士?你在满是富商和阔太太的船上待得太舒服了吧?他们教给你小孩子该去上学是吗?”碧丽斯这般大声地叫嚷,马上引来了周围的附和。

用餐的大都是附近干活的劳壮力,也不管听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就跟着起哄。

“那他们有没有教给你,流落他乡的时候,要夹紧尾巴做人呢?”

肯尔有点悻悻然,低下头眼神躲开朱利安。

朱利安却执拗地拽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我会做得很好。”

“不行。”肯尔终于看了朱利安的眼睛,只一眼,便又抬头去与碧丽斯谈:“工钱按你说的,去哪里开工?”

之后的那段年月,是朱利安最为松快的时光。他依旧时常去帮肯尔的忙,偶尔也帮洗碗女店员,或帮厨工的忙。他为自己的空闲有些不安。不过后来肯尔让他去教堂里听唱诗,去学堂里听课,而且回来都要详细汇报,他就不那么闲了。

时常是肯尔一边辗轧麦粒,或者煮麦汁,一边听着朱利安在旁边叨叨。

跟肯尔一起干活的另一个啤酒酿造师卡鲁老头子——是他教会肯尔酿啤酒的——也会一边握着长勺在过滤桶里搅拌,一边饶有兴致地问他今天在街上的见闻。

卡鲁老头有个孙子叫恩塔,比朱利安小一岁,在镇上的学校里上课,功课不行,偶尔会带着破烂的作业本来酿酒作坊里。发现朱利安之后,恩塔就经常来了,上蹿下跳,偷喝啤酒,或者抓煮着的麦粒吃,嚼几口又随地吐掉——不为吃,纯粹闲的来裹乱。

肯尔以为恩塔多爱学习,总是带着个作业本,就拜托他教一教朱利安。朱利安第一次上学,跟不上,成绩不太好。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反倒成了朱利安教恩塔做作业,有时候恩塔不耐烦听,忙着跟哥们儿去钓鱼,就让朱利安帮忙写作业。

反正没几题,朱利安顺手就给写了。为此恩塔特别喜欢朱利安,觉得他跟其他会做题的好学生不一样,不会傲慢,也不会废话连篇。

恩塔几乎跟镇子上所有的小孩都认识,有他时常拉着一起玩,朱利安很快就跟大家混熟了。

朱利安也曾有过同龄的朋友,在乡下的外婆家的时候,在萨亚镇福利院的时候,总会有两个黏人的小家伙,拖着黏糊的鼻涕挂,要找他一起玩儿。朱利安从来不觉得跟他们瞎跑疯叫有什么好玩的。

但他喜欢跟恩塔一起,恩塔总能带他见识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比如示范如何完整地把一只死掉的寄居蟹从贝壳里拔出来,比如每天出门一定要捡几块石头放兜里,打狗的时候手不能扬得太高,不然狗早跑了……虽然朱利安放进口袋里的石头从来没扔出去过,但他还是会带着。虽然恩塔也不一定每天带着石头出门。

偶尔的晚上,肯尔押运大桶的啤酒从作坊运送到酒吧里,笨重的马车经过海岸。坐在酒桶上的朱利安会看到,月亮凝在海一样深的天空上,像一块融化的乳酪,茫茫的月色朦朦地罩在海面上,是弥漫的幽香。肯尔会让马儿休息一下,他自己则坐在车辕上,望着散发微光的海面。

多年后,朱利安坐在山坡上的小屋门前,望着草坡在夜色中延绵起伏,一如海面,会想起眼前这样的景象。他坐在酒桶上,肯尔坐在车辕上,看着同一片海,同一轮月,不发一言。每到这样的时刻,他的灵魂仿佛出窍了,飘在半空中,看到自己乱蓬蓬的后脑勺,看到肯尔胖胖的身躯,听到福利院的修女们祷告的声音在风里嗡嗡,而面容模糊的母亲,飘荡在海面上……

后来朱利安渐渐长大,碧丽斯听说他学堂功课不错,便让他帮忙算账。老账房老眼昏花,时常记错,一时又招不到新账房,便让朱利安先顶用。朱利安原本不肯,碧丽斯只好说会给每月三十个铜币的工钱,朱利安才答应下来。

朱利安文化课不怎么样,算数倒是比一般人强太多,时常三两下就算好了账目,便收工去玩了。

跟恩塔他们,在巷子里拿着木棒子“斗剑”、摔跤,或者在镇外的草坡上滑草,或者围起来生火烤土豆、讲鬼故事。

而这一天,他们相邀着一起去钓鱼,五个人分别提着一个小桶、拿着鱼竿纷纷跳上船。几下划拉,小船就飘向大海。

恩塔嫌弃另两个小伙伴什瓦和约翰一直在讲话,把鱼都吓跑了,就一人捅了一胳膊肘,结果那两人大声嚷痛,非要捅回来,三个人在小船里闹成一团。原本好好钓鱼的朱利安、赛米亚也遭了秧,鱼竿被扰得乱挑。朱利安放下鱼竿,站起来要好好治一治这三个捣蛋鬼,旁边的赛米亚突然被推了一把,他往后一倒,直接把朱利安给撞得后倾、摔进了海里。

只听得一声哗啦入水,其他四个都趴过来,笑朱利安的狼狈样。

船本就小,四个人趴在一侧,朱利安再故意扒着船沿往下一沉,四个小伙伴全都扑进了海里。哇哇呀呀和呛水声叫成片,抓桶的抓桶,抓鱼竿的抓鱼竿,掀船的掀船……五人水性都绝好,边浮水边笑开了。就连最迟学游泳的朱利安也毫不惊慌,只是手忙脚乱的扑腾中,不小心让鱼钩划破了手指,海水杀着疼,倒是不甚在意。

五个落汤小鬼终于重新爬进小船,都躺倒了喘气,不是浮水多累,都是笑岔气了。你挤着我、我枕着你,也算躺得下。几个人喘着喘着,不知谁又笑了两声,结果传染了一般,又都笑开了。

朱利安正盘点着,丢了三个桶、两把鱼竿,一小桶蚯蚓,和一袋子零嘴小鱼干,听他们又笑起来,觉得实在有病,可是自己也止不住跟着笑,一个后躺,脑袋砸在恩塔的肚皮上,恩塔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揉搓。朱利安脸皮被揉得变形,什么都看不见,也伸手去抓恩塔的脸,一拇指按进了恩塔大笑的嘴里,抓着他的腮帮和牙槽使劲扯。

终于闹不动了,才终于歇下来。恩塔找了根布绳给朱利安割伤的拇指缠了缠,一行人终于划着船往回去。

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飞掠而过,就像不变的艳阳之下,咸腥的海风之上,海鸥翅尖的闪光。

在恩塔满十六岁要去当正式矿工时,朱利安才忽然发现,原来大家都已经长大了。

朱利安每天傍晚、晚上都给碧丽斯的酒吧算账,从来没出错过,就一直干着这份不那么正式的活计。白天就上课或者去玩。他从没有想过,以后自己是不是要一直做一个半顶替的账房,直到恩塔这么问他。

夕阳开始往海里掉,熔熔的金红色漫天漫海。他们坐在海崖边,朱利安揪着崖缝里丛生的杂草,恩塔仰躺在石块上,双脚悬空,眯着眼看天看云看风。自恩塔问过之后,朱利安还没回答,他们就没再开口说话。

“矿工一周休息几天?”朱利安问,转头看恩塔。

恩塔把手臂搭载额头上。

“想休息几天就休息几天。”恩塔笑着,“工钱扣光为止。”

朱利安抠了抠头皮:“一定要做矿工吗?听说不安全……”

“我爸就是矿工。”恩塔打断他,“我七岁的时候埋进去的。还记得我有一盏矿灯吗?就是他的。”

夕阳贴在海面上了,朱利安得去碧丽斯的酒吧结算今天的账目了。但他今天有点恹恹的,不想去。脚边的杂草被他揪断了不少,海风一吹,纷纷扬扬,有些掉落石崖,有些吹到更远的石缝里。

恩塔问他的问题,朱利安还没回答。倒是恩塔自己自言自语着。

“我不会一直做矿工的。”

“危险是危险点,但比起其他工作,这个能攒下几个钱。”

“等我攒了一小笔做生意的钱,我就坐船去大城市。”

“你要离开这里?”朱利安回身看他,“你要去哪?”

“你不会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小镇吧?”恩塔反问他,“一辈子?”

朱利安一时无法回答。小时候他跟着妈妈跑过太多地方了,后来又糊里糊涂上了船,偶然来到索璐镇,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

但是恩塔的问题,让朱利安陷入了深思。要在这个镇子过一辈子吗?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上课,跟小伙伴玩,算账,睡前跟肯尔叨叨这一天,每一天都是满当当的,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恩塔,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问题的?朱利安看向恩塔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思考这么遥远的问题。而他现在,被这个问题迎面撞了个猝不及防。

晚上,肯尔在灯下补自己破口的外褂。他垂着头,两鬓已有些参差的灰白。

朱利安放下手里的书,趴在桌面上看着肯尔缝补。

“肯尔,你年轻的时候,想过离开家乡吗?”

肯尔看他了一眼,继续补衣服,笑:“你想去哪?”

“嗯?我没想去哪,就是想知道。”

“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就是想出去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好像是这样。”朱利安抓了抓头发,“恩塔说,他要攒钱,然后去大城市。问我要不要去。但是我不知道大城市在哪里。”

“在你走出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任何一个城市在哪里。”

“你觉得我该走出去,去大城市?”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走出去,这得问你自己。”肯尔抻了抻缝好的布面,看看是否平整,“也许你现在不知道,但你总会知道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选择的,肯尔?”

肯尔放下外褂,看着朱利安:“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一直在家乡,跟着父亲好好打渔、卖鱼。然后我就想,那就试试吧。试试去到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注定是要出去闯世界的,那么我就一直闯下去。如果我不喜欢,我就马上卷上铺盖回家去。”

“然后呢?你真的就去‘试试’了?”

肯尔笑着,眨眨眼睛。

“为什么不去呢?那时的我有什么呢?除了年轻,我只有父亲给我的破鱼篓。除了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和好奇,我只有满耳听来的异乡繁华。”

朱利安就缠着他问,他都到过哪些地方,在哪里遇见了喜欢的女孩子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来她去哪里了,他怎么学会了厨艺,又为什么想起开一个海鲜汤的摊子……

朱利安一直追问着,他们聊到很晚很晚,到最后,朱利安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朱利安醒来,不是洗漱看书,而是坐在铺子上发呆。

等到肯尔起来洗脸的时候,朱利安捧着脑袋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好神奇,这么一个胖胖的身躯里,而且现在头发上已经染上衰颓的灰色了,竟藏有那么多往事。

朱利安在想,如果他要出远门,他要去哪呢?又是一个犯难的问题。

朱利安回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匆匆路过的大小地方,有城市有乡村,即便已经都印象模糊了,忽然觉得没什么特别值得探索的。

“可是我已经去过好多地方了,肯尔,我觉得都差不多……”

肯尔知道他还在说昨晚的话题,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回答,出去吃早饭了。

朱利安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恩塔还要工作一段时间才走,他也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

朱利安打算着,如果他也走,那么就跟恩塔一块儿,好有个照应。如果他不想走,那就还是像现在这样,悠哉地过日子。

之后,朱利安才发现,事情不总是按照人们所想的那样发生。

那一年夏天平凡的一个下午,一场暴雨之后,朱利安正窝坐在酒吧的阁楼里看书,昏昏欲睡,细微的雨沫从窗口飘进来,凉凉地落在他朝外的脸颊上。

他好像梦见了跟伙伴们去滑草,冲进了羊群里,弄得灰头土脸。又好像梦见小时候,母亲拍着他哄他睡觉。又好像梦见他睡在大船上,随着汹涌的海浪起起伏伏……而后他就听见一声沉闷的雷声。

朱利安醒过来,暴雨已经渐渐停了,没有雷声。全世界只有“滴答”“滴答”的响动,格外清晰,在屋檐下,在窗台上,在人们挂在门后的雨披,在盛了水的铁桶……

然后他就听到,一声哀嚎,从遥远的街角传来,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连滚带爬地穿过街道,奔向未知。紧跟着的是一连串咒骂,带着哭嚎。朱利安听着不断升起的哀嚎,来到街上,跟着人群往一个地方跑去的时候,脑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想。

好多人,围在下井的站口围栏外面,都伸着头往里张望。朱利安个头不算高,在人群外面,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光看到一层层晃动的后脑勺。而后他就看着人们的后脑勺。有的发旋靠后,有的有两个发旋,有头发稀疏的发旋就特别大。有粗硬直立看上去就扎手的头发,有乱蓬蓬的棕色卷发披散到肩膀上……他却始终想不起,恩塔该是什么样子的。

陆续从坍塌的矿井里,坐缆车出来的矿工,都成了英雄。他们感谢上帝,甚至痛哭。人们拥着他们,问着有没有看到自己的亲人。有的认出了他们是谁,就大声喊叫家属的名字。快来,他在这!感谢上帝,平安无事!

刚开始上行的缆车每次都能运上满满的十人,后来,就慢慢少了,三人五人,运得也慢了。

天空蒙蒙地白,逐渐暗下去,是傍晚了。家属瘫坐在围栏周围,巴巴看着里面。围观的镇民陆续回去做饭,吃完了回来,与认识不认识的人讨论着,谁家的儿子在里面,谁家的一老一小都在里面……

一周之后的礼拜日,什瓦、约翰、赛米亚没有去教堂,大家挤在堆放杂物的酒吧阁楼上,垂着的眼睛似乎能看到空气里稠厚的沉默。

约翰抠着指甲,抬起眼皮看看伙伴们,又落下去。

约翰的眼角下耷,刚认识的时候朱利安总觉得像是憨傻的狗眼,还跟恩塔说过,恩塔则告诉他,他给约翰起的外号就叫“小奶狗”。只是长大后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因为他真的会因为一个外号而跟人急眼。而现在,他却开始怀念这个给他起外号的人。

什瓦和赛米亚则靠着窗框,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已经过了一周,人们的往来的身影里已经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了。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大事的时候,人们该有什么表现,是满街垂头耷脑,还是到处唉声叹气?

朱利安爬起来,到楼下酒吧柜台买了两大壶啤酒,放在阁楼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声响。他坐下来,自己喝了一大口。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所不知的鸟,那么它能告诉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含糊的死亡?

朱利安始终觉得,恩塔只是去了某个地方,忘了告诉他们。就像朱利安自己有时候会自己一个人跑去钓鱼,或者窝在阁楼里看遮挡了大半的天空。而后,发了足够的呆,肚子饿了,他就会再次出现,来吃面包——手里抓着一个啃着,走到街道上,看见一个伙伴的背影,就悄悄跑近,用力一把薅过人家的头顶就跑,然后两个人满街打闹,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

“他说要去大城市的。”朱利安说。

“嗯,”赛米亚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说过。他说想去大城市。”他想不起更多了,只是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你们呢?”朱利安环顾了一下围坐的小伙伴们。

大家都抬起头看他。

一个月后,朱利安独自踏上了离开索璐镇的商船。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肯尔冲他挥动着帽子。风大,扬起肯尔前面一个女人的长发,大概是糊了他一脸,朱利安看到肯尔抹了把眼睛。

朱利安想起幼时的记忆,街道上经常能看到躺在墙边的人,无人问津,风吹日晒雨淋,发出臭味。直到父亲也终于躺倒,没有再醒来。母亲带着他去到乡下外婆家。渐渐地,乡下也开始蒙上纤细黑沉的哀纱,有农夫早上还在挥着汗干农活,晚上就躺在了田里没回来。

母亲流着泪告别了外婆,带着他一路离开。最终,到了海边小镇萨亚,已经是尽头了,妈妈就离开了。

这一年朱利安十七岁,却已经经历了太多悄无声息的告别。

母亲离开的时候,朱利安还可以告诉自己,她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并且一定在等他找到她。

恩塔离开的时候,朱利安已经不需要这么温暖的自我安慰。恩塔死了。埋在坍塌的煤矿里,连尸体都无法收敛。朱利安甚至没有去看望一下恩塔的爷爷卡鲁老头。只是在离开的这一天凌晨,到恩塔家的屋前,放下一个他最喜欢的大贝壳。

好在,在告别肯尔的时候,他们能看着彼此。朱利安这样想着,笑了,伸出手,用力地挥动。

——第一卷·完——

窗格咯吱作响,布帘翻飞,长风引雨入窗,湿乎乎的凉点直扑人脸。

丽莎醒了,直愣愣地看着窗户,灰蒙蒙的天空,还有一层灰蒙蒙的亮度,不愿意熄灭下去。风雨扑腾着,却也扑腾不起来。连日的骄阳间隙,难得一场雨,却这样令人压抑。

伸手去摸床头下的酒瓶子,碰倒了几个,都是空瓶,硁硁硁摔得格外响。

丽莎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柜子前,翻出几件衣服,又塞回去。她想起,昨天就没酒了,忘了去买。抓着头发走到门口,从鞋子的底缝里抠出一叠纸币,趿上鞋子,出门。

逛了几家商铺,零零散散买了一大袋吃的,牛肉饼,黄油,果酱,面包片,肉汁炸洋葱……果酱还有一罐,不过开在那里好几天了,想换一瓶。又买了两盒烟和两瓶朗姆酒,绳子绑在一块儿,微微碰到时叮叮作响。

一时不想回去,丽莎抱着大纸袋,走在湿润潮黑的街道里,往小巷里钻,像是儿时玩捉迷藏一样,每折进一条小巷,就四处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可惜这一场雨,让街道上的行人褪去了晚饭后闲逛的热情,点灯人又迟迟未上工,街道上一时黑黝黝一片,石砖路面上偶有一汪连一汪的积水,映着不知谁家窗子里的灯光。

有三个小流氓踢踏着清脆的积水跑来,任其溅湿了裤脚,相互嘻哈推搡着,说着什么“大吃一顿”。他们经过丽莎的时候,还吹了两声长长的口哨。而后又在她身后爆出大笑。

丽莎没理他们,这种连正面对上都不敢的小流氓,也就只能干些拉帮结伙、背后偷袭抢个落单的异乡人之类的没品又没种的事了。

这样想着,丽莎一个不留神,踩进了水坑。湿腻腻的感觉让她顿了顿,胸腔中“腾”地一声起了无名火,恨不得丢开满手的东西,当街就把腿卸下来好好洗一洗。

但是大街上显然没有干净的水,丽莎只好作罢,大踏步往自己的小楼方向走去,故意溅起更多的泥水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在经过街角的时候,漆黑之中,丽莎看着点灯人终于提着摇摇晃晃的煤油灯爬上路灯柱子,一时没注意自己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扑出去。

待她站稳了回过头来,就看见一个扭躺在墙边的人,颤巍巍把脚收回去。

街灯渐亮,丽莎就看到了这人一脸的血,原本浅色的衣服也破烂脏污。丽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真让她碰上了小流氓打劫倒霉蛋。破口大骂、拿路人撒气的那一股邪火兀自散了,丽莎抱紧手里那袋吃的,走了。

回到小屋楼下,已经有人在门边等着了。小巷深黑,人脸跟糊在墙影里一样模糊。但能摸到这门口来的,就是熟客。丽莎哼笑一声,扭身进了门里。那人马上跟了进来,上个楼梯的功夫就动手动脚,一个劲儿推丽莎,她连去洗个脚的空档都没有,做的时候尤其火大,踹了这人好几脚。

等完事了给钱了人走了,丽莎才打水,慢条斯理地把自己洗干净,披一条单子,爬上了窗台。过了会儿又爬下来,将扔在门边的袋子扯到床头有光的地方——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落下一层稀糊的淡——从里面掏出一包烟,捡起掉在柜子前的火柴盒,又爬上窗台。

倚着窗框,点上一根烟,还燃着的火柴被指尖弹向半空,忽的就熄了,不知落到了哪里。两脚在窗外晃荡着,这个角度,恰可以看见那个绊她一跤的人,死狗一样歪躺在墙边,不知道死了没有。

疼。全身疼得跟在地上拖动一般。朱利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确是被拖动着,拽着右脚,拖。衣服被地面擦上去了,背部和后脑勺蹭在地面上拖着尤其疼。他费劲地抬起头,看到有个细瘦的影子在动,拖一会儿,歇一下。像是个饿鬼,没多少力气,想把他拖回巢穴慢慢咀嚼。

“谁……”朱利安试着问了一句,只发了气音,声音像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勾划着破碎的风声。

丽莎将朱利安的腿扔下,叉起腰站直了喘气,走过来,尖尖的鞋踹了踹他的胳膊:“活了?”

朱利安没应声。丽莎转身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路灯的灯油燃尽了,渐渐熄灭。有狗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朱利安奋力将狗喝开,爬到最近的墙角,倚着墙,半睡半醒。身上有几处仍在隐隐作痛,只是已经好了许多。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太阳在头顶上照得晃眼。街道上不时有人来来往往,马车笃笃驶过,小孩追逐打闹。

朱利安按着肚子,感觉到里面有什么在肚子里细细碾磨,已经饿过了,不那么疼,就是发慌。

前天他在圣玛丽城的码头下了船,遇到了一个热心的年轻人,说可以带他找到物美价廉的旅馆。朱利安就跟去看看,到了旅馆、看过房间之后,朱利安觉得很满意,就想请这个年轻人吃顿饭表示感谢。

等吃完饭回到房间,他发现自己的一小箱行李被人翻乱了,虽然没丢什么东西,他还是气愤,找旅店老板理论。前台伙计拦下他,说这小年轻是惯犯了,出门的时候往门锁洞里塞团纸,你前脚出门,他同伙后脚就进屋。

知道这人是惯犯也不告诉他,朱利安顿时拍着柜台质问这伙计。伙计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过身擦拭酒柜。

朱利安气得不轻,登时就想提箱子走人,但想起房间已经付了定金。真要再去找其他旅馆,这份定金就拿不回来了。

朱利安还是劝自己先忍下,钱都在自己身上带着,他看这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他们也不至于直接到他身上抢。

第二天他出门转了一圈,觉得人多,东西也多,的确是要比村镇繁华。

商铺里贩卖着琳琅满目的货物,许多他都不曾见过,不知作何用处。

而此间人来人往,大多都穿着干净,不像村镇里,偶有大节日大家才一起穿得赶紧齐整、去教堂外的小广场聚会。这里人多得到处像聚会一样。

游逛得有些远了,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回来。路上大家都挺客气,就像他以前在大商船里看见的那些人一样。

时近傍晚,又下了一阵雨,朱利安捂着头快跑到旅店门口时,借着旅馆透出的微光,又看到那个年轻人,他又领了一个人正往旅店里去。

朱利安便奔上去,直接就破坏了人家的“生意”。眼看着那旅人提着行李箱跑掉了,他的两个同伙就一起围过来将朱利安拖进小巷里,拳脚相加、抢了他身上的钱。

小巷也不算多偏僻,他也大喊大叫让路人来帮忙,可是没人理他。

他伤得不轻。

现在完全醒来,又生气又疼痛又愤恨,想用力捶墙泄愤,可是胳膊也痛极了,不知道是不是断了。就没有人管管这些骗子、强盗的吗?!

可是他现在也没办法去找那些强盗了。他后脑勺肿了个大包,这都快一天过去了,还有些晕乎。他知道自己必须起来去找水喝、找吃的。昨天中午简单吃了点面包后,他就没吃过什么东西。

他想回旅馆,但是又想起柜台活计那张脸,要是让他看见自己这狼狈样子,不知道又该怎么说了。这样一想,只觉得这些人都无比恶心险恶,不想再见到他们,连行李都不想回去拿。更何况,他现在没办法结算房钱,尽管他只睡了一晚上,更不用指望那伙计能给他吃的。

也不知道哪里能弄到吃的。这里不像乡村,住家的门都是雕花的,好看,但关着。

不止身上疼,眼睛也发花,他坐正了,一低头间,居然看到另一面墙边放着一个水罐子,还有一个木板子上放了四片面包片。

他已经顾不上去难以置信了,双手抓过面包片和水罐,水洒了大半在襟前。面包塞进嘴里的时候,都尝不出味道,只知道要先填进肚子里。

吃完之后,朱利安才想起再看看四周,不知道给他食物的好心人是不是就在附近。

没有人驻足,也没有人看着他。倒是远远地看见了有个流浪汉往这边来。幸亏吃得快,他想。却又觉得有些可笑,自己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个流浪汉,还担心有人抢食。

他扶着墙爬起来,打算找个地方把自己身上的脏污清理干净,赶紧找一处能收容自己的地方。

刚走出几步,他忽然想起午夜里拖动自己的那个人,听声音好像是个女的。她想把自己拖到哪里去?食物是她给的吗?

朱利安再次看了看四周,就径直沿着街道走了。他要去昨天看到的一处公园,那里有好几个水池子,他可以清洗自己。

朱利安勉强把自己收拾一通后,就四处转了转,想要寻一份工作。就像当年他跟肯尔在索璐镇落脚时一样。这里这么多的商铺,工作应该容易找。

但是每当他进入一家店铺,总是被赶出来。他走到街角,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痛处,又看了看自己的破损的衣服。

要养好伤,脸上不能有淤血和伤口,不然人们以为他爱惹是生非,不会雇佣他。但是他又急着找一份糊口的工作。

一下午的奔走一无所获,朱利安带着辘辘饥肠回到那个墙角,坐下。

他看到对面有一户人家开了门,那大概是女主人吧,她站在门口。另两个人出了门,他们在门口说笑聊天,然后女主人向他们挥手说再见。也许此时他应该走过去,赶在女主人关门之前叫住她,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忙干任何杂活,希望她能给一点食物作为报酬。

实际上朱利安就是这么做的,但那位女主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刚才还在说笑的脸庞上已经没有任何笑意,进门后迅速把门带上了,怕朱利安闯进来似的。

朱利安在门边蹲下,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开门的人家。

点灯人颤巍巍地爬上路灯的柱子,点起第一盏街灯。夜幕已经降临。

朱利安的拳头捶在地面上。他从未像想在一样,感到愤怒,又夹杂着无能为力的焦躁。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街上还有人,住家的灯也还亮着,总还有机会的。

朱利安左看右看,人们从街上回家,他能赶上关门前叫住人的,都去问了问,看能不能卖力气获得一份食物。有几个人礼貌地拒绝了,有的挥手让他走,有的则是直接把门摔上了。

路上行人渐渐少了,有也是匆匆走过,不听人多言。

街头一个杂货铺,一个扎着围裙的老妇摇摇晃晃走出来,路灯还没点到这边来,街面上还是黑魆魆的。朱利安去过这家杂货铺两次,都被挥手拒绝了。现在这位看店的老妇人摇摇晃晃走到街面上,朱利安迎了上去。

“有什么能帮您吗,夫人?”

朱利安说了几十上百次的后半句“如果您能给我一点食物,我会做很多事。”在看到老妇人抬起的脸之后,又咽了回去——她已经说过两次“不需要”了。

算了,朱利安继续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不用什么食物报酬……”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走夜路,万一摔倒了呢。

老太婆一直走到朱利安的跟前,朱利安甚至能借着人家楼里的微光看到她脸上的沟壑纵横。朱利安刚退了一步,却见老太婆拽起了他袖口,从围裙的兜里拿出一个黑块,塞在他的手里:“学点好吧年轻人!想着靠别人的同情心混日子可是会饿死的!”

言罢,老妇人又摇摆着身躯转过去,往回走。

朱利安看了看手中,是一大块粗糙的黑面包,又硬又实——朱利安已经一大口咬上去了,忍不住用手去接着那掉落的面包屑,一一舔进嘴里。

“谢谢您!”朱利安腮帮鼓着,朝老妇人的背影含糊喊道。

奋力地啃了几口后,朱利安又不得不费劲地卷动舌头想分泌点口水,面包太干了,咽不下去。

点灯人已经搬着梯子走过来了,是一个瘦弱的老头,还有些跛,拿着梯子走起路来比刚才的老妇人晃得更甚。

朱利安拍抚着自己的胸口,将面包咽下去。即便只吃了几口,有一块面包在手里,朱利安就感觉自己有力气了。他想做点什么。刚才的老妇白白给了他面包,他也可以帮别人做点不要回报的事。

朱利安几步走到点灯人近旁,伸手提起了点灯人摇晃搬运的梯子。

点灯人吓了一跳,马上双手抱紧梯子、冲着朱利安呼喝。

“我帮您!我只是想帮您搬梯子!”朱利安大声告诉点灯人,试图盖过他的声音。

点灯人半信半疑,还是双手抱着梯子的扶边,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走到下一盏路灯处。

朱利安松开手,等点灯人摆好梯子、爬上去,他就在旁边扶着。

就这样,上上下下,朱利安帮老头拎梯子、扶梯子,点亮了一整条长街。

老头走的时候,朱利安问他有没有什么地方招人干活,老头连连摆手摇头,抱着梯子离开。

第二天,朱利安又奔走了一天,拿出他所有的礼貌用语和笑容,依旧没有找到工作。

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一个报童带他去见了工头,工头说至少先要送满一个礼拜才能给结算工钱。朱利安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应下来。

他要做的是给住户送报纸,凌晨三点到领到小报,然后六点之前把报纸都送到订阅的人家信箱里。

他没有钟表,不知道时间,就干脆坐在印刷馆门口睡觉,门一开,他就醒来。

还是没能够换到吃的,朱利安倒是已经有了应对办法。

城市人多,总有人丢弃食物。是的,他去翻垃圾堆。

他不愿意别人看到,就在夜里去翻垃圾堆,翻到有多,就放在口袋里,留到白天吃。

说实话,第一次经过垃圾堆,看到半块脏面包的时候,朱利安那一刻是怔愣之后的狂喜。

可是他马上又意识到,在报馆发工钱之前,他唯有这样,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

他开始刻意每一两天,就去广场的池子里洗衣服,洗完之后奋力拧干,晾到第二天凌晨开工的时候,差不多能干了——天气日渐转冷,愈发干燥。

好在夜里没什么人,不会有人看到一个光膀子的年轻人,抱着胳膊挨在印刷馆门口背风的地方睡觉。

第四天的时候,印刷馆的师傅一开门,又见他在门口窝着,就把他摇醒,叫他到印刷间来。

朱利安原本已经冻得有些鼻子发堵,一到印刷间,仍旧能闻到厚重的油墨味劈头盖脸糊过来。只见印刷间里明明暗暗的,有些地方点着煤油灯,有些地方则有灯泡——朱利安知道那圆圆的发黄光的东西叫灯泡,他小时候见过一次,惊奇了好久,印象特别深。

老师傅们在轰鸣的机械声中,大声开着玩笑。领着朱利安进来的师傅是个头发灰白稀疏的老头,他说自己叫邓特,也问了朱利安的名字,大声告诉其他师傅们。他戴着一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小帽。朱利安想起自己的衣服也越来越黑了——抱着刚印刷好的新闻小报到处发,总会染上一些在身上。

邓特把朱利安领到一处风箱前,告诉他,如果他能帮忙照看大锅炉的风箱,那么以后就可以在这印刷房里睡觉。

朱利安求之不得,在这里可比在外面暖和多了。他要做的事也很简单,就是在印刷机开动后,保证锅炉一直烧着。

如此一来,朱利安每天入夜了就跑到印刷房里睡觉,半夜里印刷机开动起来他就看着锅炉下的火,偶尔拉几下风箱。等小报印好了,他就数上他那份,出门送报纸。

第八天早上的时候,工头给他结算了第一周的工钱。拿着21个铜板,朱利安一时无言,叹了口气。倒不是嫌少。只是觉得,之前做记账的时候,没觉得钱有什么用,多一点少一点没差别。现在真的是每天辛苦满大街奔走挣来了钱,感觉这钱比之前拿的,要沉实。

他现在可以拿钱去买面包了。不用再去垃圾堆徘徊、还不停地注意街道上有没有其他人在看了。1个铜板的面包,每餐吃少一点,可以顶一天。偶尔也买两个铜板。

就这样,朱利安渐渐适应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的生活。

看风箱的时候,他就看印坏了丢在桌下的小报。

小报上总是有各种沙龙的消息。某个太太的美食沙龙,让大家都来品评。某个太太的新帽子太漂亮了,获得了初冬女主人的时尚称号,开了个服饰沙龙。某个作曲家又有新曲子了,请大家来听……

还有的小报登着故事、寓言,夹杂着各种新闻,比如哪个贵族被砍头了,哪个富商又买了一块地……还有那些说是来自都城的最新款礼服,在某某街某某店可以买到……

下午的时候他就睡觉,早上的时候,他就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

这一天朱利安送了两周的报纸,领到了第二份工钱,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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